乍聞唐滌生曾經編寫《方世玉打擂台》的舞台劇本,驚詫的程度不下於聽說詩人偷閒到屠宰場兼職殺豬。今年是唐滌生百歲冥壽,紀念展還告訴我,一九三零年代粵劇編劇家崇尚推陳出新,唐滌生加入行列,從傳統劇目例如京劇、越劇、閩劇等地方戲曲吸取養分,更參考元明清代的經典劇目,以及鑽研木魚書彈詞等說唱曲藝,都無可厚非。然而,唐滌生又根據民間傳說譜撰《黃飛鴻正傳》,還一賣開三,另外改編通俗小說、中外戲劇及電影、以至翻炒舊作。淪陷時期,為了求存,曾經出賣行貨,兩齣關於鴉片的戲劇,雖說有警世作用,劇名《煙精掃長堤》與《兩個煙精掃長堤》,已經足夠令我眼前一黑,想像詩人酒後掄起屠刀,在市廛大殺風景。有趣的是,根據花旦吳君麗憶述,她本來拿手武打戲如《梁紅玉》,唐滌生卻規勸她「文長武短」,體力經不起時間挑釁,特別為她編寫苦情戲《香羅塚》,吳君麗把威風凜凜的袍甲刀槍束之高閣,改扮被人拳打腳踢的弱女子,以後組織「麗聲劇團」,唐滌生更為她編寫《白兔會》、《雙仙拜月亭》、《百花亭贈劍》,都注重文場戲,到此為止,詩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一九四零年代,香港的唐滌生與法國的雷諾亞可會認識呢?兩人有緣相會,雷諾亞必定會拍唐滌生的肩膊稱兄道弟。雷諾亞認為導演一生只拍一部電影,接踵的都是這一部的變奏。重複的題材、主旨、影像、技巧及情節給導演的系列作品一個豐富的整體。如對導演其他作品有認識,可以幫助觀眾了解眼前的一部。傳統粵劇並不時興起用導演,編劇就是一齣戲的靈魂。經雷諾亞提點,我們發覺唐滌生的劇本也有很多不斷重複的情景、道具及主題,加起來就是他的個性,法國影評人提倡的「作者論」,幾乎為他度身訂做。很難斷定那一齣戲是唐滌生的首本,他晚期的作品已經無詩不歡,《紫釵記》就把曲詞雕琢到詩的境界,《蝶影紅梨記》更如履薄冰把詩詞擺佈成禁忌的遊戲。「亭會」一幕,趙汝洲不知眼前人就是心上人,以為謝素秋已死,傷心之餘朗讀素秋詩篇,素秋本來答應姨丈不表露身份,聽得忘情處不自覺續詩,兩人在字裏行間玩捉迷藏,人世間的浪漫,莫過於此。同一時期唐滌生為「麗聲劇團」編寫《花月東牆記》,「月下飛丸」一幕,易弘器與嚴玉英在後花園重會,為牆所隔,把詩篇當作彈丸互擲引致相認,就有蝶影留痕。詩詞在唐滌生潤筆下宛如男女主角的自然呼吸,前幾年他撰寫《洛神》,參考史實安排曹植七步成詩,說是急智,其實已算遲鈍,《帝女花》「樹盟」一幕,彩燈盡熄,周世顯即席酬詩表明心跡,長平公主立時應和,都不用走七步。回說《花月東牆記》,玉英家道中落鬻詩維生,偶遇仇惜剛,贏得他愛慕,也因為她出口成詩。
認定唐滌生的劇本是文學,出發點終是現實的臨摹與再創造。儘管場景是我們不熟悉的空間,他卻會引進似曾相識的情操,讓我們珍惜保存,更會挑選一件器物,穿插在幕與幕之間,固然使戲劇性更濃郁,又帶出物的人性,讓死的活過來,成為另一個有血有肉的角色。最明顯的例證是紫玉釵,一見李益,立即從霍小玉的髮髻急墮,躺到燈街,給李益一個挑逗的藉口,其後小玉家貧典賣珠釵,引起李益誤會,珠釵沒口難言,眼睜睜看着李益為了拒婚,幾乎把自己吞進肚裏,事件平息,它乖乖藏在李益衣袖,就等「劍合釵圓」一幕亮相,充當和事佬。說到將物擬人,不妨考慮唐滌生幾句跳脫的唱詞:「背郎君暗咒瓊釵,惱昨宵燭花無賴。偏是紫釵為媒,險把那燭花笑壞。」時至今日,保守的男女也不輕易向對方表明心跡,信物正好充當代言人, 以往唐滌生已經嘗試借物寄情,譬如《雙仙拜月亭》一把油紙傘、《百花亭贈劍》三尺青鋒,惟是曇花一現,仿似劇作者熱身,《紫釵記》的上頭首飾卻像交響樂的第一樂章──呈示/發展/再現,把文學的「物」性發展得淋漓盡致。
陳守仁博士撰文提及一九五零年代,唐滌生「借《牡丹亭驚夢》、《帝女花》等劇批判傳統封建思想,來表示對國內新專制、新強權和新封建的不滿……。」引申開去,也可以說唐滌生借一個「忠」字痛斥權奸,例如《九天玄女》艾敬郎與冷霜嬋用堅貞愛情對抗王爺好色,《帝女花》世顯與長平公主誓死不事二朝。最扣人心弦卻是《花月東牆記》的家僕周松,這個角色本來塑造得不大成熟,他本是嚴家掌門人,眼見弘器送羊入虎口,好心勸他離去,弘器陷入險境,他又奉嚴家之名仗劍行刺,等到玉英把弘器放走,周松平時痛惜玉英,不忍她受酷刑,反唇譏諷主公,挺身代罪。唐滌生寫來稀裡糊塗把心不定,陰差陽錯卻又帶出普通人心想抗暴但又畏懼強權的複雜心理,在唐滌生的創作生涯裏,周松多次借屍還魂,最明顯是《紫釵記》裏「愧無寸德酬小玉,捨生取義報紅顏」的崔允明。
那年代,陪家母觀賞梅雪詩的演出,唐滌生瑰麗的詞藻如詩卷開展,以後看粵劇,指定一個人的聖經。
(注:本欄每周由不同作者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