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視謝賢的性魅力
alwaysonsunday:香港影壇第一個男身的女明星

蘋果日報 2006/04/02 00:00


邁克 文化浪人
電影資料館籌劃的「現代萬歲──光藝的都市風華」回顧展,第一回合放映二十一部影片,謝賢主演的竟多達十六部,簡直是光藝公司的靈魂。不過靈魂是不可捉摸的,惟有凝固在菲林上的肉身,幾十年後仍然帶來無窮的樂趣……
在粗疏的原始印象裏,黃金時期的謝賢不外是加利格蘭的港式複製,英俊魁偉風流倜儻,身上筆挺的西裝既是一種可付託的保證,同時也是謹慎的盔甲,婉拒旁觀者對裏面那副軀體產生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引起我重新評估興趣,並且後知後覺醒悟他在香港影壇破格地位的,是早前電視片集《情陷夜中環》床上戲中,年屆七十的他對吸引異性的自信表現──帶着微微的自嘲,可是歸根究柢灑滿驕傲。那是性感女神如瑪蓮德烈治的專利,沒有豐厚風光襯底的張三李四,休想擁有那份理直氣壯。
你可以想像與他同輩的胡楓、周聰、曾江、呂奇或張英才如此大言不慚嗎?前輩的當家小生吳楚帆、張瑛或張活游,更加從來沒有以性作號召的非份之想;國語片的趙雷、陳厚、關山、張揚、傅奇、高遠和雷震,作夢也不曾想過以床上健將的形象示人。甚至身材教人側目的喬宏,也遵守樂而不淫的遊戲規則,絕不濫用本錢。在邵氏的陽剛新紀元,張徹的鏡頭再色迷迷,王羽、羅烈、狄龍、姜大偉及陳觀泰一眾男明星,都並沒有刻意推銷自己的性感。除了特殊的個案(林沖、鄧浩光、張國榮),香港男明星廣泛擁有自覺的性身份,是九十年代強身健體成為主流以後的事──也就是說,謝賢這位墾荒牛,步伐比時代快了將近四十年。
當然,男人不把自身的性能供奉在顯眼的位置,根本天經地義──我們的傳統向來不鼓勵歌頌性愛,男丁的重任是傳宗接代開枝散葉,性交固然不可或缺,然而僅僅是一種公式化的手段,可以不涉樂趣;文明進步到一個程度,男人已經毋須再像孔雀般靠開屏吸引異性,才能完成交棒的使命。反而,為了生存,為了獲取較佳的生活,女人漸漸發現自己被放逐在以性娛人的處境,客觀環境不允許她們在男權中心公平競爭,惟有利用天賦條件出奇制勝。反映在電影裏,興起了「肉彈」的行當。
只有女明星有加入這個行當的特權,男從業員就算有志於此,亦只能望洋興歎。肉彈的任務是挑引醉翁(和醉婦)的性胃口,有時單單寬衣解帶便可以交差,但有時則要出動令人想入非非的表情和意淫的對白搭夠。她們是性玩具,一定要兼備「趣趣地」的特質,否則就淪為實牙實齒的性工具,不再擁有為蒼白生活加鹽加醋的意義。在某程度上,謝賢為港產男明星注入性元素的創舉,是鋌而走險踏着肉彈的路數起步的。
顯然那不在栽培他的電影公司原先計劃之內。在嶄露頭角的《胭脂虎》(1955)裏,他演的是家長制度下典型的犧牲品,初戀因上一代的虛偽和糊塗蒙上陰影,角色趨於保守,沒有冒犯世俗的膽量。而且那是一個女人的復仇故事,她身邊的男子再奪目,也不過是鮮美的頭菜。有趣的是擔戲的女主角由紅線女飾演,雖然實際年齡比謝賢大不了多少,談起情來總給人姐弟戀之感,兩性間經驗的不平衡造成一種暗暗的張力。因為嫩,給人有機可乘的直/錯覺,冥冥中為他尚未破繭而出的性慾使者身份埋下伏筆。
《手足情深》(1956)同樣沒有為他提供發揮性潛能的機會,可是慫恿人往這方面探索的空間更為廣闊。吳楚帆飾演與他同父異母的大哥,對弟弟呵護備至,畢生為捍衞他的利益任勞任怨──「怎麼犧牲都願意」是他的宣言。弟弟誤入歧途,在賭場出了亂子,他咬緊牙關頂包,讓弟弟得以順利入贅豪門。無微不至的維護,原則上為了保障錦繡前程,然而因為那種含辛茹苦的食死貓通常由小媳婦擔承,使人不得不關注大哥的心理狀況:處處為弟弟着想,帶着對祠堂的無條件奉獻心態,引申開來,不外是變相的陽具崇拜。且不論這是否透露了他對自身不足的遺憾,那麼赴湯蹈火替香火傳承操心,弟弟的性活力於是無形中成了這齣道德倫理劇的弔詭。而弟弟一而再的放任,不正是對封建義務的漠視,並且暗示行房在繁殖以外,蘊藏玄機的可能性麼?
緊接着的幾部時裝片,成功建立了謝賢的形象面貌。《椰林月》(1957)趁主角遨遊南洋之便,讓我們見識了他在沙灘上坦露的肉體──短短幾秒鐘,「一寸一寸都是活的」,像張愛玲筆下描繪一般。那絕對不是天真的無心之失,沒有令人垂涎的這一幕,不但富家女對他迷戀的說服力要大打折扣,他十拿九穩對她說的「你一見我就愛上了我」,也不會那麼理所當然。《情賊》(1958)裏他是個流線型的女人湯圓,活躍於上流社會的燈紅酒綠,大搖大擺將「壞」刻在額角,既偷心也偷珠寶。其妙手空空的一帆風順,某失物女事主一語道破:「如果是他偷的,我情願不追究!」損失者覺得被他剝奪也與有榮焉,只因為折服於他的美色。在以鍾歌羅馥經典《慾海情魔》(MildredPierce)為藍本的《橫刀奪愛》(1958)中,他壞得更加露骨,更加放肆,《情賊》前半部的輕鬆調子淡化了「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意識,在這裏則有如揮之不去的咒語,觀眾代戲中人甘之若飴,完全因為享受「壞」帶來的刺激。
謝賢對自己吸引力的cocksure,在這個時期已達飽和,那份自戀,那種根植於性慾的魅力,香港(甚至整個中國)影壇從來沒有任何男演員擁有過,更不要說作如此公然的展覽。當時轉型中的社會,男女關係雖然依舊保守,但身份認同肯定起了微妙的變化,否則不會造就一個反傳統男明星的興盛──「男明星」的定義從此被改寫,以往女明星獨霸性遊樂場的特權被取消。如果我說謝賢是香港影壇第一個男身的女明星,請勿誤會有低貶的含意,兩性的平等,有時以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拉近。他的存在,不但提醒觀眾性樂趣的可能,也間接要大家承認女性一樣可以是享用者。沒有他的衝鋒陷陣,恐怕柯俊雄、梁朝偉、王敏德及吳彥祖等等恃靚行兇男星的銀色事業都要改寫。
男女身份暗渡陳倉式的對調,在《慈母驕兒》(1960)有最徹底的示範。澳門窮小子到香港貴族學府升學,為了面子,不得不打腫臉皮冒充富家子。他的出現有如輕級地震,暈浪的女同學不停為他的開麥拉面孔和硬朗身材讚歎,連沒有同性相吸迹象的男室友,也要豎起大拇指誇他「體格好,人又漂亮」。一見鍾情的校花沒有言辭上的表示,直接以行動證實她的傾倒,三兩下手腳就把他據為己有。她父親和生意拍檔齊來觀賞他在籃球場上的雄姿,後者的肉緊只能用廣東俗語「生滋貓入咗眼」形容──還怕眼大睇過龍的觀眾走寶,加上「嗰樣生得唔錯,成個女人湯圓咁」的評語。這種通常為女性保留的禮讚,毅然轉贈給男士已經有點失儀,何況還不厭其煩說了一次又一次,假如承受的頭尺寸稍不及格,不會不當堂被帽子壓扁。然而謝賢不但當之無愧,而且態度從容,恰如其份演活了因往上爬而墮落的美青年。
他眩目的美色後來終於成為禍根,心術不正的壞人深曉其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導他入局,將他當作色誘風流寡婦的餌。淪為「種馬」說到底是光榮的尷尬,起碼間接肯定了個人的性能威力,可以是沒有其他長處的男人最大的炫耀。但是把性玩具描繪得趾高氣揚畢竟非常危險,遠遠超越社會的道德底線,《慈母驕兒》處理這一層的小心翼翼完全可以理解。寡婦以色中餓鬼的姿態出現,既醜且笨,幾次飛擒大咬都接近鬧劇,在起哄者響着鬧洞房迴音的笑聲中,一步步向嚇得面無人色的男主角伸出魔爪。只是這樣一來,被迫成為性慾玩物的一位更像手無寸鐵的弱女子了,寡婦和同黨既披上了野獸的皮,他除了扮演美女別無選擇。
名正言順以男性作當事人的貞操懸疑劇,應該是香港影壇少見的品種,要不是有個生逢其時的男星擔得起戲,大概不會貿貿然衍生。發人深省的是,導演左几三年前剛剛拍過脫胎自張愛玲《第一爐香》的《黛綠年華》(1957),對花花世界的誘惑自有一番體會,再次探討繁華的罪惡,可能寄託着對當時世風的批判。
《慈母驕兒》的謝賢無疑是葛薇龍的男版變奏,原型引人入勝的自甘墮落卻被清洗一空,換上俗眼較易接受的迫良為娼。然而虛榮心的描寫抽掉後,美色誤事的基調反而更充份浮現了──究竟是用心良苦的設計,還是誤中副車的無心插柳?
在同一年面世的《蜜月驚魂》(1960)中,謝賢的角色也是一個被惡勢力控制的棋子,同樣因為秀色可餐,被利用為勾引寂寞芳心墮入情網的唐僧肉。它與《慈母驕兒》是一個銅板的兩面,同一人物懸崖勒馬走的是一條路,執迷不悟則是另一番下場。身不由己的他痛苦申訴:「他們利用我的青春和面口搵女人!」那原是要教人為他一灑同情之淚的,但說得那麼直接,那麼坦率,有點近似被寵壞的小孩故作語出驚人的撒嬌,所向披靡的唐璜嘗盡甜頭後的風涼話,反而啼笑皆非。細心一想,那不也是一個有恃無恐的男明星的控訴麼?只是,隔了歲月往回看,令人又羨又妒:他儲蓄的自信,居然變成不動產,棲息了一整個時代粉紅色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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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保守的粵語片年代,謝賢反傳統地將「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意識發揚光大,觀眾完全享受「壞」帶來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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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屆七十的謝賢,去年拍電視劇《情陷夜中環》,大演床上戲,對吸引異性的自信表現──帶着微微的自嘲,可是歸根究柢灑滿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