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蘋果:高卓雄的長孫
研藥一生 能解不能醫
五十年代末,高世英從英華書院放學,走出弼街,不時用一毛錢買一串牛雜,跟幾個同學嘻嘻哈哈分享。
母親每天給他幾毛錢,肯分一毛跟同窗吃牛雜的初中男生,家境富裕。祖父高卓雄大有來頭,1956年出席中共第二屆政協全國委員會會議,在招待宴裏,坐於領導人毛澤東身旁,毛給他夾了一件雞肉,香港民間知道了,就流傳了一個花名「毛夾雞」。
作為紅色資本家長孫,高世英從小很清楚自己比一般人富貴,眼中的英華書院,是窮人學校。但父親高振邦特意要他在那裏上學,了解何謂貧窮。事實上,吃牛雜的日子很快樂,就是時間成就財富不斷增長,超過半世紀以後,他跟記者翻出心底記憶,自然流露仍是這麼一句,「那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日子」。
高世英祖父高卓雄56年在北京宴會上與毛澤東親切交談。
高卓雄(右一)與何賢(左一)與周恩來舉杯,他是早期紅色資本家之一。
當時候,他跟班裏一個賣菜的男生最老友。年少好玩不知驚,八號風球一起划艇出海,茫然飄出荔枝角海面,最終,還是靠兩人四隻同心手臂脫險。「又有一次,我們游水到海中心,沒氣力了,也不知誰救了誰,有時是我拖着他,有時是他撐着我,兩個人,一口氣一口氣的游,最終回到岸上」。生死結義,都在那些年。
如浪花飛濺,初中日子很快完結,父命又到,好同窗勸高世英:「你是富家子,還是到澳洲讀書好了,留在香港,只會做裙腳仔。」白紙一張的日子,總是越老越深刻。
他離開,去澳洲讀藥劑業,是興趣,也是家族留給他的命運。一百年以前,中國西藥還未盛行,曾祖父高星君把有萬靈藥之稱的阿士匹靈引入中國。祖父高卓雄從美國買入盤尼西林,供應共產黨,「他是真正的紅色資本家,幫中國共產黨做好多事,我家族是比較political」。父親高振邦,則在中國及東南亞開拓避孕藥巿場。每一個時代,以藥去影響民生、時局、社會人口狀況,少有像他家族這樣持續百多年而不斷向新發展。
至第四代高世英,他正覷視全球360億美金的炎症藥業巿場,研製一種白解素口含片,準備攻入中國。半個世紀以來,財富、知識、努力,人生最美好的,他都擁有。1968年從墨爾本Monash大學畢業成為藥劑師,到過美國麻省理工及華盛頓大學接受專業培訓,是著名華人研藥專家,擁有八項國際認可藥劑專利權,也是世界上第一位成功研發干擾素口含片的專家。
從曾祖父百年藥業之路走上另一個高峯前,1971年他已在墨爾本創立生物製藥公司。創業起步之時,一副肝膽不變,心還記着香港賣菜老同學,但世事不盡如人意,「我以為在澳洲開一間藥廠,可以叫老友來一起打天下。回來香港才知道,他患癌死了」。
待得那時願成空。年少書友,異邦一直保持聯繫,到頭來,老友患癌,決意隱瞞。故人好意,在他擁有最多之時,獨得心痛無奈。從此,「我發誓做好人」。生死病患,奪去人一些寶貴的,卻又會留給人另一些更寶貴的。一段深交,高世英留給自己,不肯分享老友照片。
多年來,慣看眾生萬千苦痛,他的藥,能治病幾種幾深?貪得了麼?就恨沒能研製忘憂藥。多年來,他太明白,病中人,心裏千結,多半能解不能醫。「做人做藥,都是一樣難啊」。2002年由他創立的維奧集團,在創業板上巿,翌年主板上巿。藥業世家子弟,本就一副西方優皮性格,愛到世界角落,滿足於一杯啤酒一壺咖啡跟異地陌生人地北天南。2004年發現父親患膀胱頑疾,流血一年竟不吭一聲。老人家做藥業,很明白自己的情況,中風五次,腐爛流血部位已大得不能開刀,心知上得手術枱只怕不能下來。尿管塞了,排不了毒,「醫生說他只有一星期命。叫他出院享受一星期,回來說再見」。
本來已經退休享受生活,高世英決意用自己的方法照顧老父。結果,奇蹟發生了,峯迴路轉,至今父親多活七年。但古往今來,從無靈丹妙藥讓人長生不老,萬物榮枯定律,更是阻止不了。衰老了,九十歲高振邦跌了幾交,就不能再站起來,半年前進入法國醫院,下半身功能失去,大小便失禁,不能下床,不能說話,不能吃也不能喝,靠灌胃輸送養份。但他腦袋清醒,只剩一雙眼神,與塵世糾纏。
這一回,高世英無計可施。爸爸有相知十年最好的醫生,廿四小時貼身看護,三天四天可能要用藥八萬元,一個月數十萬元,半年下來,三數百萬醫藥費,對藥業巨子而言,不過是個小數字,「錢並不重要,最重要是我老爸開心不開心」。媽媽當然不想老伴離開,叮囑兒子,「我們有錢有能力,當然要醫到最後一刻」。早一陣子,兒子去見病床上的父親,執着他的手問:「現在剩我們父子兩個,老爸,你想我怎做,我招數用盡了,也不可把你揑死,若要走,只有你自己可以決定,Nobodycanhelp。」
高世英(左一)與父親高振邦(右一)跟從祖業,做過劃時代藥業及研究,至第五代開始,兒子與孫兒(中)將另有發展。
老父沒有流淚,看兒子的眼神,帶着喜悅,還努力不睡覺,努力聽他說事業、說孫兒及曾孫近況。「他因為看見你而快樂,生命仍有意義,是嗎?」記者問。「我跟你的分析是差不多」。但難過的時間,幾乎塗滿生活全部,他走了以後,父親會發脾氣,會努力推撥枕頭。老人生命找到意義但找不到味道,想再嚐一口可樂一口咖啡都會嗆肺,最終要痛苦抽痰。一切一切,身邊親人,想想也夠痛苦了,「我是極度痛苦,長期下去,我怕自己也會迫出癌來」。
七年來,因為藥業背景,他在國內接觸過不少危疾病人。面對頑疾先治心,「人最怕甚麼,最怕死得不好」,其次是恐懼死後有甚麼依歸。他沒有宗教信仰,會幻想,「人死了,可能化作一點能量,走在永恒時光路上,或是到了另一空間,誰曉得?」
曾經有一位三十多歲青年病人,無藥可醫了,「他媽媽找我,求我開解兒子」。病重的人,走到末路,知生而未知死,還在牽掛還在怕,「我在床邊叫他不用怕,也告訴他,『你差不多走到最後一步了,在北京死會好孤獨,回去烟台老家好嗎?』」翌日清晨,高世英安排了救護車,他駕車跟在後面,八百公里相送,到達烟台醫院後,他與青年在病房獨處一刻:「再見了,我們在下一世見面。」說過最肯定的lastgoodbye,藥業名人,又獨自駕車走八百公里回北京。重走來時路,來回一千六百公里,一天已是個輪廻,誰知道沒有生生世世?
現在,香港中華總商會裏仍放在高卓雄銅像。祖父輩住太子道248號,已拆卸改建為東南西北座住宅。當年父親哄高世英從事藥業,「他說做藥會發達」。結果兩個弟弟分別當了大律師及經紀,只有他做藥。帶着紅色家族背景,九十年代初,他在大陸發售自研藥物,「當時,那些人一百萬一百萬現鈔的抬上我辦公室,錢過手,就抬藥走」。後來因為冒假情況嚴重又複雜,他一度停止在內地藥業。現在家住九龍塘,財富已不是生活重點,一手建立的藥業,也不會傳給第五代,因為兒子已轉到印度發展大型建設項目。家族紅色不再,他跟父親不同,對兒子這樣說:「你做藥,一定鬥不過我。」
答應妻子三年後七十歲退下來,逍遙世界。「能健康有體力地生活,可能只剩十多年,要好好珍惜」。做藥所知所見,讓高世英領悟甚麼是真正財富,「你幾時見過有棺材車拉着夾萬走?」
記者:冼麗婷
受訪者提供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