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人語】國安法下不敢忘記 一個人的六四

蘋果日報 2020/06/03 02:20

六四黃國才悼念視覺藝術家

【藝術人語】
六四事件31周年,支聯會從未間斷在維園舉行燭光悼念集會,今年遇上武漢肺炎,加上港版國安法立法後,六四集會恐成絕響。香港視覺藝術家黃國才(Kacey Wong)很早就意識到六四燭光集會在香港可能「消失」,故一直預演紀念由場內轉場外,他深信集會的意義從來不在維園內、形式化,每年他都以藝術作手段,一個人悼念六四。
長途跋涉到黃國才位於鴨脷洲之篤的工作室,天下着跟當年六四一樣的傾盆大雨,對岸的南丫島化成黑白異境。

「仲講六四嚟做乜?你放低啦。」每年都有朋友或算不上朋友的人,苦口婆心跟黃國才說這番話,他總是不厭其煩的答:「你由得我啦!這是我的歷史、獨特記憶、人生一部份,你讓我在草地、露台、海灘,用自己方法去悼念吧。」他苦笑道,隨香港政治風氣改變和本土意識抬頭,形式化的悼念活動已不斷轉化,「呻打倒某啲嘢來抬舉自己是對的,已不合時宜,自己強大是不需要打倒任何嘢的。還有,悼念六四與投入光復香港運動是平行的概念,沒有牴觸與矛盾,不應被二分化。」

黃國才的「六四」很個人,也很藝術,因為他的生活就是藝術。2011至2014年他創作了《不想回憶 未敢忘記號》,連續四年在6月3日維園佈置好悼念集會後,他便會騎着國產舊款單車,模仿80年代中國大學生往返天安門廣場互通消息的情景,在天安門海報前留影。

6月4日當天,他踩着單車穿梭港大國殤之柱、踩到中聯辦門口、到國父紀念碑前獻花、到灣仔金紫荊廣場,每年的路線總有不同,偶爾有同伴參與,他們期間會討論民主自由、三民主義。
「上演着一個幽靈」 慢騎單車就popo
「我上演着一個幽靈,一個八九民運記憶的幽靈,每年出來呼喚大家的記憶,以紀念亡者,如果途中能有深度地討論民主、理解自由,總比跟大隊像拜山一樣參與儀式有意義吧?」他的行為藝術的確引發市民的遐思,還不時遇到奇怪的對待。試過他的單車停在街口路燈前,有的士司機伸頭出來喊叫:「你好得閒,唔使做?」

「我是請假來的。」黃國才回話。的士佬呆了,拋下一句「癡×線!」便絕塵而去。也試過跟單車穿插於海港城的叮噹展,有對父子斥喝他「阻住晒」;有次在金紫荊廣場的花園內,大批內地遊客當他是危險人物,也有正在伸懶腰的阿叔見到他的裝束,立刻肅立致敬。最難忘一次,他踩到港大便有兩個警察在等他,中上環到灣仔全程跟蹤,累得他一路減速遷就popo,免得他們因甩掉目標而捱罵。

六四對於黃國才,是甩不掉的記憶,所以悼念自然遍地開花。1989年,在電視上看到天安門廣場有人擋坦克的情景,永世縈繞他的腦神經。被震撼的那年,他19歲,在美國念大學一年級。

「中國終於有救了!」在洗衣房,他喊出來,那時的黃國才並沒有想到政治,只單純和無知地覺得中國憑着有瘋狂勇氣的人,就可以變成像香港一樣物質豐裕。「現在回想中國幾有錢,外國物質乜都有,唯獨沒有的就是大家一直爭取的東西。那硬件究竟有冇用?」

2018年,黃國才於政總以裝置藝術、流動監獄《愛國者》諷刺極權;去年六四,他把這作品轉化,演變成他在東角道扮當年六四鎮壓人民的解放軍,苦練手風琴現場演奏哀傷版《義勇軍進行曲》,作品名為《最可愛的人》。

去年,黃國才又在維園六四燭光集會完結後,與義工一同收集了大量公眾人士用過的悼念蠟燭,熔掉並重新轉化成《黃雀的羽毛》,凝固着追求民主人士的複雜情緒與寄望。

「我朋友當年在北京親身參與過六四民主運動集會。她告訴我,六四之前在廣場上堪稱是中國的『胡士托』(Woodstock)。學生和民眾們在廣場唱歌跳舞,討論有了民主之後美好的中國。我想創作一件關於六四前,人民還擁有希望的作品,故與義工收集公眾用過的悼念蠟燭,每支燃點過的蠟燭盛載着每個人對渴望民主等複雜情感。我把這些蠟燭熔掉轉化成羽毛雕塑,一根羽毛輕而沉重,結合幾個人的記憶,銘記卅年。」他幽幽地說。
不停試水溫 「估計好快冇得做」
如今人大急推港版國安法,令人憂慮香港變一國一制影響以顛覆為手段的藝術創作人。黃國才於2011年艾未未被指經濟犯罪在北京被秘密關柙時,已預示香港的創作環境,提早憂慮。「所以我急促提自己要做多些政治藝術作品,不停試水溫,因為估計很快沒有得做。」

他認為,國安法立法最影響藝術圈高層、畫廊與博物館的策展人。「策展人或高層要孭飛,以前你有風骨可以劈炮或者轉會,但現在要面對懲罰,搵你祭旗,不只是辦展覽的出事,看展覽的也可能被拖落水,策展人可能選擇模稜兩可的中間派作品展出。但國際藝術圈不是這樣玩,他們花很多心機挖社會的盲點,把禁忌、邊緣議題拿出來討論,若非這個狀態,只會文化倒退。」

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他認為香港藝術家從來是食物鏈最底層,而藝術是歷史的載體甚至立體。「藝術本身就是抽象暗號,日後可能暗喻再暗喻,做得再抽象些,同根生的人也看得明。」

黃國才一直追求不分割的身份,市民、抗爭者、藝術家三位一體,他的藝術就是他直接政治訴求。去年底,他塑造了「何伯」,他扮老人家拿着拐杖、呷着啤酒潛行在遊行隊伍,參加銀髮族抗議、近距離與夾道的防暴警面面相覷。「何伯是一個nobody,這些nobody會連結成somebody。」他被2014年雨傘革命中的小人物啟發,送蘋果的少女、煲湯的師奶、幫忙充電的中學生……

「我幻想2047年我已81歲,應該仍在抗爭,我接受這個長期抗爭的狀態,至死不休。」黃國才說着,不知不覺雨停了,雲山煙緲,中間還夾雜一道曙光。
empty
2020《水深火熱》 與「香港民主女神」團隊創作,民主女神被放進高溫水晶膠中局部溶掉,一條裂縫製造出水底與水面的幻覺,把抗爭者在水火間轟烈反抗一刻凝固,載沉載浮。
empty
2019《黃雀的羽毛》 把去年維園六四燭光集會後用過的悼念蠟燭熔掉並重新轉化,凝固着追求民主人士的複雜情緒與寄望。
empty
2019《最可愛的人》 在東角道扮公安,以手風琴演奏國歌。
empty
2018《愛國者》 在政總以裝置藝術、流動監獄《愛國者》諷刺極權,當然引來popo 「呵護」。
empty
黃國才說,如果1989年改革成功,就不會出現香港的民主女神2.0。鄭天儀攝
empty
2013《人人都是王維林》 一個人漫步「門常開」悼念六四。攝影:Aalah LAM
empty
2019《何伯》 扮老人家去遊行,拿着拐杖行三小時,觀察眾生、參加銀髮族抗議、近距離與防暴警同行,身經百戰的他回憶那刻非常害怕。
empty
2019《摩西五戒》 扮聖經人物摩西,祝福手持自由旗幟的民眾,有人見到他立即跪拜。
採訪、攝影:鄭天儀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