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是四季，黎明就有兩個春天。他爆紅了兩次：第一次在九十年代初，第二次在今天。兩次竄紅都有點不可思議，但細想又似乎大有道理。
香港男人在九十年代初對黎明的觀感，就像他們今天對宋仲基一樣：X，乜咁都叫靚仔呀？只怪那些年的男神太屈機，張國榮風華正茂，周潤發英俊瀟灑，萬紫千紅總是春，連梁朝偉的電眼也只得小眾青睞，更何況是鄰家男孩模樣的黎明？當時四大天王，學友唱功好，城城跳舞勁，劉華資歷深，各擅勝場，都紅得理直氣壯，黎明呢？講靚仔他五官不夠精緻，台風如小鳳姐，唱首本名曲也走音。如果黎明早出道十年，競爭對手很可能只是紅唇王子蔡楓華，so sad。
但89年的《天涯歌女》令他脫穎而出，然後一劇接一劇，令他闖入萬千師奶少女的心窩。當時我上課無聊，就看八卦雜誌消遣，很記得黎天王初走紅時，很多人，尤其是男人，都覺得他聲色藝不全，單憑幾套劇一步升仙，實在太無天理，對其粉絲都嗤之以鼻。那時「主流」意見如此，要承認「我愛黎明」，可能需要比出櫃更大的勇氣。但四大天王中我一向對黎明較有好感（後來知道我和他的出生月日相同），也不好意思跟人說。
我儘管沒有少女心，但那時也理解他何以走紅。他本身聲線溫柔，外形富書卷氣，女人看着聽着，自然覺得舒服安心；另一方面，他在電視劇不是演浪子就是古惑仔──由《英雄本色》開始，黑社會題材一直是觀眾至愛──真人看上去明明殺雞無力，TVB卻夠膽死叫他拍《人在邊緣》，扮演《天若有情》華弟那類角色，結果錯有錯着，女觀眾見文藝青年誤入歧途，母性勃發，下意識就想呵護這頭迷途小羔羊。當年走紅，黎明賣的從來不是萌，而是「我見猶憐」。
由於這層內心曲折，「天濛光」的種種過失和缺陷，在女粉絲眼中往往就昇華為要守護他的強大理由，以致他可能越犯錯，就越惹人憐愛──這就是為甚麼他當年唱現場走音後，歌迷立即報以熱烈掌聲，以示鼓勵。黎明是受，歌迷是施，施比受更有福，她們在愛護黎明之中感受到愛，心靈得到治癒，這是一般男人無法想像的。可見做萬人迷有兩條路：一是咬緊牙關做超人，天打雷劈也要守護摯愛，這是當年劉華、今日韓國男神走的主流路線；二是做容易受傷的男人，讓人家天打雷劈也要守護你，這是黎明路線，而除了黎明，我也想不到還有誰更適合走此路線。當年劉華和黎明兩派之所以格外多衝突，理由也許很簡單：在意識型態上，兩者歌迷恰巧處於光譜的兩端。
年少時在家做功課，總播着卡式帶和CD，由五十年代英文舊歌到當年的粵語流行曲都聽，黎明似乎是四大天王中我聽得最多的，也不知道為甚麼。後來沒有功課再做，黎明就聽完了。時光飛逝，天王引退，黎明和那些卡式帶一樣，我早就不知去向──直到「金句王」橫空出世。跟初出道的黎天王一樣，金句王當初也被無數人恥笑，然而我又一次中招愛上黎明，且喜歡程度比第一次更甚。「多麼想，用說話留住你」，我當初聽這首歌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很多年後，黎明真的用金句留住我。離開了樂壇五指山，黎明就像至尊寶變回孫悟空，終於顯現出金句王的真身。
金句，或稱「格言」（Aphorism），有源遠流長的文學傳統：《老子》和《傳道書》固然是金句體，法國哲學家Pascal、近代小說家卡夫卡都有金句集。你可能會笑，黎明可以跟哲人和文豪相提並論？好吧，我們來玩個遊戲，請看看以下幾則金句：1. 你睇唔到嘅聯繫，勁過你睇到嘅聯繫。2. 除非你着草去世界，否則你無可能嘆世界。3. 咩係時間？如果無人問我，我知；但如果我想解你聽，我就唔知。是不是很有金句王風格？少年，你太年輕了，你以為這些金句都是黎明說的嗎？
讓我告訴你吧。第一句是古希臘哲人Heraclitus說的，原語為：Harmonie aphanes phaneres kreitton. 第二句是卡夫卡金句：Wie kann man sich ueber die Welt freuen, ausser wenn man zu ihr fluechtet? 第三句出自聖奧古斯丁：Quid est ergo tempus? Si nemo ex me quaerat, scio; si quaerenti explicare velim, nescio. 這三句話我忠實地譯成廣東話後，你還看得出是來自黎明抑或甚麼大思想家嗎？試比較以下黎明金句：1. 有嘢想問嘅時候唔問，可能唔問嘅答案好過問。2. 生存在世，最幸福是可以找到解決難題的方法，最遺憾是用盡方法都解決不了問題，所以我每天都生活在幸福與遺憾中。3. 同時間競賽，會輸雙倍時間，同時間拍拖，會無輸無贏，真正的贏，是我們都忘記了時間！
以上遊戲說明了：如果大思想家不是黎明，黎明就是大思想家。黎明金句有時的確費解，但不等於是廢話，例如近期流傳一句：「我對時間的觀念，小時跟現在大不同：小時覺得準時好重要，現在覺得準時也很重要。」這句關鍵在「也」的位置：如果他說「現在也覺得準時很重要」，這就不通；但他說「現在覺得準時也很重要」，那個「也」字意味着「準時」並非最重要，只是其中一樣重要的事，就跟小時不同了。當然，他本來是否這樣說，我不肯定──耶穌金句有多真實，也可想而知──但細想一下黎明金句，大多數確實蘊含人生智慧或道理，即使最玄的「唔會空肚食早餐」，也不過表示自己一起床就飲水，有健康習慣。其他如「踏實好過疊水」、「借錢如送禮，還錢如乞米」等，都是風趣有深度的警句，堪做座右銘，決不是「用普通話方式講廣東話」就可以說出來的。
「魚柳變了，就不是魚柳包。」黎明沒變，他只是越來越黎明，反而是香港變了，他才再度爆紅。如果要我選最喜歡的金句，我會選這句：「只有一個方法，就係唔好去諗有咩方法，繼續做，你做到之後就會知道係用咗咩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