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注定
鍾飆的那張臉像是天生養尊處優的貴公子,很難想像這樣的每日只有幾小時睡眠,在人們都晨起時他才睡下,混淆着黑夜與白天。許多個夜晚他都是開着無數盞強烈的白熾燈,在燈下奮力揮毫。往他的工作室要穿過京郊農村的泥濘道路,有殺雞宰牛的農貿市場,也有路旁的莊稼地,一些國外收藏家和畫廊主常會中途停車,懷疑這種地方怎麼會住着一位藝術家。
在這個村子的深處是鍾飆的院落,五年來他種了許多樹和綠植,龐大的工作室掩映在茂密的樹叢後。這是他的秘密王國,他在這裏創造和印證宇宙觀。此處就像是他的私密壇城,一個佛教徒悉心供養的曼陀羅。
所以你看他樣子年輕,總會認真問到:你會偷時間嗎?
撰文:鞠白玉
這世上到底是存在天才的,他們首先在智力、體力、精力上超越他人,若再加之敏感和勤勉,則會取得不可意料的成功。這種成功體現在於自我表達和自我價值上。用最美妙和最準確的方式表達自己,那是人生的快感之一。
所以儘管創作生活是疲累的,但他總是快樂的。他有少年氣,不似一些藝術家過了中年便一臉酒色。他也愛美食美酒,家中有從老家四川帶來的廚子,時常宴請賓客,嚐他的私房菜和珍藏的好酒。他是現代派的先鋒,收藏卻多為古董,宋的佛像雕塑和明的家具,點一支檀香,背景音樂卻是迷幻的電子。
他風雅,張口就是哲學和藝術,轉過臉又忽地和酒桌的客人用四川話划起酒拳來。酒喝到正酣,他又帶着醉意談他的宇宙觀,賓客散去,他又回到千平米的畫室繼續漫游。
鍾飆出生那年是1968,人類史上最凶殘最無望的十年的伊始,重慶的派系武鬥激烈,死傷無數。常有人追悼「戰友」時送花圈,上面則寫着:國際悲歌歌一曲,狂飆為我從天落。他父親便用這個飆字給他取了名。本來是一個荒謬時代的妄詞,卻成了他在藝術上天馬行空的理由。
讀四川美院附中時,這是一個並不被看好的學生。況且當時也尚未有職業藝術家之稱。要麼畢業進畫院,做體制內的畫家,要麼做一個美術老師。自由的藝術家是甚麼呢,連個榜樣也沒有。那些現代藝術史中赫赫有名的人,之於他們這些圍牆教育裏的人是遙遠星球的另一端,是不真實的夢。
他當時畫得也沒那麼好,「在老師眼裏幾乎是一無是處。」於是他就閒來無事寫作文。在一個不太在乎語文課的高中裏,他把寫作文當成出口。他發現了語言的魅力,詞彙可以隨意轉換,他寫詩,用各種漂亮的詞,將一個主題延伸至無盡。這為他日後的畫面創作積累了方式。
附中畢業禮上他在三十多份禮物裏抽獎,抽中一個女生準備的海螺和襪子。六年後這個女生成為他的第一個妻子。讀大學的第一年他在夢境裏和自己鍾愛的藝術品相遇,他以為是荷蘭藝術家林布蘭的,又覺得是自己的。有個聲音告訴他,那些作品是屬於他的。幾年以後他發現他的作品在驗證那個夢境。
他從某個時刻開始相信夢境和現實之間有種玄妙,過去與現實也並無界限。那不是宗教修行使然,也非酒精藥物的致幻,他隱隱地覺得自己發現了甚麼奧秘,心中不覺戚戚然。這可能意味着他的好時光開始了。
畢業實習時他去了陝西,古中國的遺蹟嚇倒了他,那裏的一切好像就等着他去看見,一切都已經準備好,那文明的興起,衰落,藝術品的輝煌與湮沒,最後就這麼塵埃密佈地等着他看見。如今的一切和遠古都有明確的關聯,看不見摸不到,在時間的長河裏飄浮着。
從那以後,他的畫作裏的人與物都有了失重感,空置於此,失去了主動性。而生活和創作也再不是這個藝術家需要平衡的事情,能量是互換的,它們模糊了界限。
一個人能在多大程度上決定自己的命運,而個人命運在時空的長河裏渺若微塵,可任何一種不經意又會影響整個歷史,它無垠無盡,形成了趨勢,人又在順勢而為,隨河流而上下。可人不是消極的,人惟能擁有的意志是去感受這種洪流並融入到這種洪流中,事物會隨着人的積極而成形。這個時候人會感到快樂吧,也隨之自由了。
聖瑪麗亞教堂面向威尼斯運河,這個展覽地點和他歷年作品的主題有着奇妙的契合。
他工作的時候通宵達旦,從畫室出來常常是早上十點多鐘。藝術創作是一條苦修之路,也和所有的修行一樣充滿快感。
他們這一代的路都要自己摸索往前行,因為前面並沒有足迹可循。九十年代初,如果來了一個西方人,哪怕並不是職業的收藏家,這些自由的藝術家們都要興奮一陣。因為你不知道那個人會帶來哪種際遇,最起碼他們能用最適宜的錢買下,又能將你的作品帶出國門。每一個人的細小的動作都可能決定別人的命運。
他在年輕時曾到廣州藝博會參展,現在回想起來簡直是世上絕無僅有的景象:一個藝術家,帶着妻子,在展會上擺一個攤。賣作品的方式就像小攤販賣甘蔗水和擔仔麵一樣,他們甚至不知道一個正規的畫廊是怎樣擺放作品,出售有甚麼規則,甚麼叫做藝博會甚麼又叫做職業收藏家。他們僅僅渴望世界知道他們了解他們,他們自己的人生經驗和情感,他們的思考和觀念,就這麼以倉皇的方式展示着。
無可言說是哪一件事成為他成功的關鍵。重要的是他找到了時空的主題並樂此不疲。高強度的工作量於他而言是愉悅,那像是百萬種修行加諸於身。儘管他不是一個有宗教信仰的人,但人們能從他的畫作裏看出神秘的召喚。佛教徒說這和佛經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脗合,天主教徒認為這說的正是「上帝早就安排好了」。他說沒有一樣東西是人們創造出來的,只是去發現它。
「一切早已存在,只在經過時顯形。」他的生活也無不驗證着這一點。
當年嫁給他並陪着他去廣州藝博會的女孩最後成為他的前妻。沒人會在海誓山盟的最初去料想日後分手的打算,但是這一切就像必須如此。許多年後她說:「你如今的樣子,就是我當年最想要的。」
但他笑着說:「如果當時你沒離開我,我們此時此刻不是站在這兒,說這樣的話。同樣,我也不是今天的我。所以所謂今天這個樣子,也無從談起。」
他自己也在一個寫好的劇本裏。
威尼斯雙年展之前,他制訂了將在聖瑪麗亞教堂個展的方案,這個集繪畫、影像、聲音為一體的多功能展出,在設計草圖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不可能實現。
一個蒼穹之下,所有的畫作如同上帝的傳單紛紛灑下。首先要做到物品的失重感,這種非同尋常的展覽方式需要一個物理專家。他拍攝了香格里拉的天空,白雲如飛絮在空中不停變幻,下面飄散着他的八十餘幅作品,做為展廳的整個教堂則幾近黑暗,一尊古老的中國日晷處於聖像前。他命名為「ZhongBiao's Vision 幻真的宇宙」。
他帶了近三十個人的工作團隊駐紮在威尼斯運河邊,甚至管家和廚子也帶去了,還有四川的豆瓣醬和辣椒。最終他完成了,儘管細節繁瑣,但效果驚人。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同行都對他說「謝謝」,而不是「恭喜」。因為那是一個來自中國的藝術家將自己的全部哲學觀念,對人與世界的認知,毫無保留的呈現。
開展的第二天他從威尼斯回到北京,這一天他不用工作,坐在綠茵下喝茶,他幾乎不覺得在威尼斯的一切是真實的,他回到自己最開始創作的地方,回憶着夢境。對那龐大的實現持着一種淡然:一切早已注定了,那一天那一刻注定是完成的。
他知道時空浩渺也知道生命有限,所以幾近瘋狂地運用着時間。那是一種純粹藝術家式的焦慮,一定要在有限裏去博無限。他說他有一個夢想,就是讓他筆下的人帶着這一團亂麻的世界,在許多年以後,去替我看一看未來的人。
鍾飆的作品令人在古今穿梭,亦不再受地域所限,歷史的種種瞬間都是幻滅的也是永恒的。
1968年生於重慶,1991年畢業於中國美術學院,現為四川美院副教授。他以特有的時空觀,致力於透過紛呈的世相,探尋事物背後無處不在的機緣,以及機緣之下的歷史大勢,用視覺的方式創造出這個時代的圖像記憶。個展《幻真的宇宙》(2013 威尼斯聖瑪麗亞教堂)、《致未來》(2010上海張江美術館),《大勢》(2009印尼余德耀美術館),《顯形》(2008 上海SHiNE Art Space)、《璀璨——超過十年的探尋》(2007 倫敦Olyvia Oriental畫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