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風眠 - 陶傑

蘋果日報 2005/04/29 00:00


中國近代最動人的一個名字,叫做林風眠。
在香港佳士得拍賣行的最新名單上,看見這個名字,有如在滿街囂嚷的煙塵裏找到一蔭碧綠,眼角心底,吹來無邊的清涼。
不錯,上一代的中國畫家,名字一個賽一個,墨彩盎然,但沒有一朵名字,有林風眠三字之清幽。張大千、趙無極,略嫌霸氣;關山月,幽暝自成世界,只是太像詞牌名。徐悲鴻,外露而直接;齊白石,好是好,惜與大詞人的英名重複。還有一個名廖繼春,鄉土氣息略厚了一分。只有林風眠,最柔情的三個字,清麗無限,溫婉莫名,令人如夢如醉,賞畫的人,滿目雲煙,瞥見右下角的那個簽名,不禁衣袂翩翩,不禁深呼吸而入定,霧夜一樣閉上眼睛。
他腕底的仕女,眼角微向上翹,嘴角春含一絲難以察覺的嫣笑,溫潤如玉,貞靜如蓮,又似一抹月色般空靈出世。其人、其畫、其名,在英語世界,所謂Tranquility,於藝術家,已是高潔的褒揚,如莫扎特的慢板、馬蒂斯畫布上的陽台,還有德彪西琴弦上閃爍的月聲。
以畫家自己的話來形容:寧謐和諧之美,恰似人間一個最重情的淑女。無論何人何地,只要靜賞其畫,苦怨悲愁都化為一縷暖心的安慰。這句話,是大畫家年輕時閱盡人間不幸後心底的吶喊,與其英雄怒目,血祭軒轅,不如淑女低眉,袖籠心香。世上一切醜惡,用口號和激情難以清洗,只有用美,才可以靜靜為所有的不幸來療傷。
林風眠先生的肖像,慈眉善目,似靈修的高僧。據說畫家從不嫉俗憤世,總是和顏悅色,一生選擇了孤獨,簞食瓢飲,只當滿腔的風露清霜。北大校長蔡元培賞識這位美學家,邀他來北平的學府,裝點一個荒涼的時世,年少得志,名滿藝林,他依然低迴沉靜,後來妻女分離,「文革」時投入監獄,他親手自毀畫作一千多幅,他生命的長卷,至此也雨打風吹,滿紙血淚的鞭痕。
歷劫之後,他回歸一陣涅槃般的靜默。拍賣行對他的畫作估價不高,生前沒有甚麼巨幅遺下,他沒有丹青爭豔的喧鬧,只有山海寂滅的幽奇。大師的一腔心事,與中國市場的胃口是漸離漸遠了,何況深圳的墟市,早有許多大陸美院學生仿製的贗品林風眠。只因為在世紀的星辰長風裏,他飛得太高,俯衝太前,蘆塘孤雁,孤寂而蕭瑟,悲情無淚,春夢無痕,他的心迹墨意消融在漓漓的水光裏,留下一唳空闊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