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人誌:導演動真氣
記錄與愛的距離 陳安琪

蘋果日報 2019/05/08 00:00


陳安琪用了三年時間,掏腰包請幾個後生仔幫手;時而夜訪長洲,時而日探街巿,24小時on call攝錄,只為做一件事情,就是拍一齣黃仁逵的紀錄片。黃仁逵是誰?他別名「阿鬼」,是本土藝術家,未睇片之前你知道他是一個畫畫的人,睇片之後你會認識他的熱誠冷眼、溫情風流,臭寸和智慧,「有觀眾話,覺得呢條片係畀香港嘅情書,我諗諗吓又係喎。」

一個拍片的人,追蹤一個畫畫的人,前後拍了300小時,最後剪輯成兩個鐘頭的紀錄片出街。三百分之二,換言之紀錄片只用了原材料的0.6%,可見擺在觀眾眼前那小杯烈酒,醇度有如龍舌蘭。導演陳安琪甚至不介意把自己的失態剪入片中,因此你會看到她被阿鬼激到發火怒吼;又會得見阿鬼冷冷地向陳留下一句:「所有人拍紀錄片都為咗尋找自己,day one我已經知道,呢件事唔關我事。」

有人說這齣紀錄片是香港去年的最佳電影,而紀錄片中出現導演和受訪者不咬弦的爭吵場面,是極不尋常;但原來早在40年前,陳安琪已把自己和父親之間難解的怨恨,毫不遮掩地搬上銀幕,記錄他垂死前一周的生活,拍成她的第一齣影片。導演明明是鏡頭後的人,但陳安琪次次都動了真氣,有時怨恨、有時傷心、有時生氣,有時是愛。
撰文:鄭美姿 攝影:李家皓

跟陳安琪見面幾次後發現,如果你想知道最真實的她,大抵要在鏡頭裏面找。因為她把人生好些複雜的感情,都收錄在影片上。早在40年前,她在美國UCLA(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念電影碩士,有一天收到一封來自德國的信,「我爸爸在德國病重,繼母寫信叫我去探佢。」
17年未見的父親
對於這個爸爸,陳安琪17年未見;再見面時,他已經要死了。而他的垂死狀態,只令她想起母親,「我媽媽在香港病逝時,爸爸也沒有回來見一眼。」最後只由仍在念中學的她,往停屍間認領母親的遺體。對於這個畫面,她曾經在紀錄片《探訪》中提到:「我不能忘記母親死的那個早晨,她躺在醫院的停屍間裏,鼻孔塞入了棉花球,似在抗議。而父親則在遙遠的地方,遠離着他所犯的罪。」

經不起德國繼母的再三懇求,陳安琪終無奈地走到父親病榻前,見他最後一面。她當時拿着一架超八厘米攝錄機,搭飛機再轉火車,去到德國的波恩(Bonn)。在車站上,她只認得繼母Ingerborg,卻沒有把蒼老虛弱的父親認出來。她看見繼母努力地控制情緒,不讓自己哭,但陳安琪卻淚流滿面,她為着被拋棄的媽媽、弟弟,還有自己而哭,「我哭了,為着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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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安琪坦言隨着心境轉變,拍攝題材亦不同。
拍下心靈中疤痕
那是陳安琪的父親死前一個星期,她把他零碎的生活細節攝錄下來,用獨白串連,剪成了16分鐘的紀錄片《探訪》。在鏡頭後面的她,心裏有很多質問父親的說話,希望聽到他的道歉或者甚麼,但關鍵一刻,她說自己害怕了,像蝸牛一樣縮回殼裏。最後,影片只攝錄了父親唯一一句說話,他用英語跟女兒說:「現在你知道她(太太)對我有多好了吧,love love love,不像其他人那麼自私。」影片所見,是繼母搓揉着父親的面額,吻在他的臉上,帶着愛和微笑。而陳安琪則配上這樣的獨白:「自私?我想知道這個字對父親來說意味着甚麼……我們可以和好嗎?我可以原諒你嗎?主,求你讓我原諒他吧。」過了半晌,她自己在獨白裏回答了:「不,我不能忘記,我無法對留下的疤痕視而不見。」
斗膽坐上厄運箱
《探訪》在1980年得了很多紀錄片獎項,但影片裏盛載的疤痕,卻沒有痊癒。陳安琪說,她母親臨死前,曾在律敦治醫院住了三年,她只能和弟弟兩人相依為命。母親離開後,她住進了女青年會宿舍,弟弟則在慈幼學校寄宿,父親每月寄來幾十塊美元。她和弟弟則靠着考取獎學金,遠赴美國半工讀完成大學學業,沒得父蔭的兩姐弟,自此各為自己的人生打拼。

那時候美國UCLA電影系裏,並沒有中國學生,因此當劉家昌向學系招手,想聘請副導演時,陳安琪這個屢獲獎的港生,立即獲得教授推薦。「香港電影人想打入荷李活,故喜愛去加州相人。那時候還未畢業,劉家昌為他的電影在美國取景,我便幫手做副導和製片。」

電影做好後,成龍又透過劉家昌找上這個平靚正的年輕人,想請她回港,做其電影《龍少爺》的副導,並約好在文華酒店見面。「自己也覺得機會難逢,便跟學校請假,一心以為做完這齣電影後返美繼續學業,誰料這一留,便是40年。」陳安琪碰上了香港的電影新浪潮,接連做過幾次副導後,她決意開拍自己的電影。可那時候拍戲都是男人的事,即使她作為副導演,也絕不能坐在工具箱上,「女人坐上會令電影帶來厄運!」

陳安琪受不了這種歧視,就在她坐正為導演、拍其第一齣電影《窺情》時,便覷準某一天,確認大部份工作人員都在片場之際,二話不說,一屁股坐在工具箱上,「我暗自觀察,可沒有人出聲呢!從此心裏就舒坦了。」
鍾楚紅的床戲
《窺》片由鍾楚紅任女主角,飾演一個情婦,當中有一場很意識流的「輕微」床戲,卻令影片因而非常賣座,「他們說,很多男人帶包花生入戲院,只看鍾楚紅。」當時連王晶也擠眉弄眼的指着陳安琪,另有所指地說:「陳安琪,睇你唔出喎,套戲好高票房啦。」那是1983年的香港,除了她之外,可能沒有人說得出,這齣令大老闆方逸華很歡喜的商業電影,其實是向希治閣致敬,「希治閣的《後窗》啟發了我,便想把鏡頭設定在一個屋村單位,拍香港版古仔。」

年輕且熱愛拍電影的陳安琪,接着再拍了另一齣電影《花街時代》,由陳冠中執筆撰寫劇本。夏文汐和葉德嫻演女角,黃秋生當男主角,講一個大澳漁村少女,為了脫貧而去灣仔酒吧當吧女。硬頸的陳安琪老早已經決定,她一場床戲也不要拍,「不想製造這些假的噱頭!」如此意氣,自然就出事了。話說開戲之前,方老闆舉腳贊成;拍畢之後,方老闆難以接受,拍吧女的電影竟然純情如開水。反而是影帝黃秋生,感激陳安琪沒給他情慾戲份,「那是秋生第一齣戲,他說跟夏文汐做對手戲腳都震,如果有床戲他做不來。」

導演自主,老闆不快,雙方關係跌入冰窖。最後電影倉卒上影,草草了事,有一個初衷再一次沉沒心底,「我拍這齣戲是想回應荷李活電影《蘇絲黃的世界》,也是講吧女的,在香港取景,卻拍得太浪漫了!我才想拍一齣屬於香港吧女的、一個現實的無奈的故事。」陳安琪開始覺得,自己拍的電影不夠本土,自覺跟香港觀眾脫了節,「我去了美國十幾年,其實未掌握到香港人的口味。我拍的東西自己好喜歡,但觀眾不想看。」拍罷第三齣笑片之後,剛巧有家跨國公司找上陳安琪,招她加盟做廣告導演,「只想着試試拍廣告,或能更接地氣,誰料一拍就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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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楚紅的意識流床戲,最後令票房大賣。 互聯網
誠實地記錄愛
上世紀80年代中,是香港廣告界囂張的日子。不久之後,陳安琪已自組公司接拍廣告。有一年她獲P&G邀請拍攝一輯衞生巾廣告,指明要起用內地面孔,去北京取景。那是八九六四之前,「當年大陸沒有電視商業廣告,更沒商業片場,我們要去共產黨的軍用八一片場拍攝。」他們還從中央戲劇學院招攬角色,「戲好到不得了。」慢慢地她喜歡上廣告明快的節奏,用30秒講完一個故事的爽快。但去到後期,連廣告界都北移,很多創作公司紛紛撤出香港,把基地移往上海,香港失去主導光芒,陳安琪也沒了心情。「突然很強烈地覺得,想再拍電影,拍自己的東西,唯一最容易控制、資金壓力最少的,就是紀錄片啦。」

20年沒有拍戲了,拍甚麼才好?就在這時,她看到腳邊兩隻陪伴她十幾年的老狗,哄住她撒野,「就拍人和狗的關係,我想探討一下這中間的感情。」那是2005年,她的第二齣紀錄片終有了頭緒。她開始去找主人和狗的故事,當中有露宿者、有愛上有婦之夫的女人、有住在離島的外國女士,也有歌星黃貫中的經歷。陳安琪花了三年時間,追蹤過幾十個人物。當拍攝去到後期時,她卻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很遲我才決定,想把自己的故事放入去。我的小狗Baby,勾起了我對父母親的回憶。」那天她的弟弟碰巧來訪,陳安琪遂隨意的把攝影機架在枱上,就跟弟弟聊了起來。「我和Baby一起已經15年,很長的時間,回想我和媽媽、爸爸,甚至是和你,都未試過一起生活這麼久。」

意想不到的是,對父親和母親的許多感受,陳安琪原來從未跟弟弟說起。這次在鏡頭之下,兩姐弟竟互相坦白。她問:「媽媽死的時候,其實你有沒有很沮喪?」已經長得老大的弟弟,這樣回答:「我夜晚躲在被窩裏哭。」她愕然:「真的?但在葬禮上,在任何場景裏,你從未哭過啊!你在被窩裏哭了多久?」弟弟想一想答:「兩三個月吧。」再追問:「去美國後,你有想起媽媽否?」弟弟說:「我常常想起她。」說到這裏,鏡頭下的陳安琪向弟弟和盤托出一件封存心底的舊事,「媽媽一直責怪,要不是有了我,她不會跟爸爸結婚。很長一段時間,我自覺要對媽媽痛苦的人生負責。」說着她哭了起來,弟弟安慰她道:「已經過去了,過去了。」

再一次回望過去,陳安琪說,當年那齣拍攝垂死父親的紀錄片《探訪》,完全是單方面對父親的質問,她痛恨父親的拋棄、憤慨他在母親的喪禮缺席。「那條片裏的怨懟,很明確。但30年後,我拍《愛與狗同行》,心境又改變了。」她從老狗Baby身上明白,狗只活在當下,不追悔往昔,也不擔憂未來,「愛很重要。拍紀錄片就是很誠實地,去追蹤一個人、一個題材、一種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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