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暑假在警察學院的圖書館工作，為《警察通例》的修訂册頁增增減減。當時《蘋果日報》才面世不久，平地一聲雷，震撼業界，但煽情露骨血腥暴力的出位報道手法，引來爭議，成為社會焦點，更被輿論指摘是道德淪喪的始作俑者。對於剛離校不久、仍是滿腔抱負的我，有種恥與為伍的感覺。

臨近九七，傳媒自我審查蔚然成風，唯獨《蘋果》如風中傲骨，不畏權貴，敢作敢為。為求見證世紀歷史時刻，我提筆在求職信中寫上「願作公眾的千里眼，順風耳」。在《蘋果》謀得一職，懵懵撞撞地在記者生涯中跌跌碰碰，晃眼已過二十餘年。從末代彭督在毛毛細雨下親手接過港英旗、至前年那一場波瀾壯闊的全民反送中運動，站於前線，成為不可磨滅的生命印記。《蘋果》給了我參與見證這個城市變遷的平台。

當年由長沙灣工廈遷入將軍澳，在沙塵滾滾的堆填區中建立起自己的廠房。26年來，它一直緊抱自由，守護公義，令這所廠房成為代表香港新聞自由的標記，亦讓在此工作過的記者達成抱負。

在黃藍二元對立的日子以前，法庭新聞除了豪門爭産案以外，最吸睛的自然是艷情桃色類案件。

當年區域法院一宗女模性交轉運案，轟動全港。女事主受法庭保護，自然無法一睹廬山真貌，但對於涉案自命茅山法師、複姓歐陽的被告，讀者亦會好奇想知其真身，究竟屬何方神聖，可以有此魔力讓年輕美少女願意自動獻身。

案件預計審訊十數天，惟被告警覺性相當高，出入法庭均以鴨舌帽加上口罩遮蔽起臉孔，而且散庭後喜歡跟記者跑樓梯，又上又落。對一個背着十幾磅攝影器材的記者，完全是體能挑戰。

開審後數日，獲知同集團的《壹週刊》已於其他場合拍攝到被告容貌，對於競爭對手的《蘋果》自然又添上一分壓力。記得有晚等到夜深，法院清場，被告逼於無奈下被一大班記者圍着拍攝，如同是走在港灣道紅地氈上的大明星，路過的途人也好奇地看傻了眼。當然，他還是依然故我，罩不離面。對於法庭攝記來說，不求傳神，只要有影像交差，目的便達。

翌日，同事獲知對方有煙癮，便悄悄趁他往室外吸煙時拍下容貌，被告遭殺個措手不及，滿臉無奈。《蘋果》是眾多報紙中唯一拍得被告全貌，全靠同事永不放棄的精神，讓其他記者既羨且妒，贏得一時掌聲。

到反送中社會運動，立場中立的記者亦成為被針對的受害者，法庭記者也不例外。法庭外，那些藍絲大叔大嬸走向鏡頭罵上兩句粗口，甚至兇神惡殺地喊打喊殺，更是屢見不鮮。

前年9月15日沙田新城市廣場有中年情侶以手機拍攝在場人士，隨後手持鐵棍及長刀指嚇市民，其後被控。兩人初次提訊時，唯獨《蘋果》記者在場，能夠拍攝到兩名被告才算正式完成工作。當記者舉機時，無遮無掩的兩人只愣愣地望着鏡頭，一臉錯愕的表情。記者得手後，也自然以快步走入法庭處理餘下的工作，息事寧人，以免發生不必要的爭拗。

記者等候採訪、等影相是為日常工作，但記者被採訪對象在法庭外呆等，卻是多年來前線採訪未曾遇到過的事。一個小時過去，記者透過法院玻璃窗，仍看到兩人坐在公園長凳上。

報警求助無濟於事，唯有鬥快離開，避免糾纏，才是明智之舉。還好平時跑步訓練有素，當踏出法院門口之際，已遭對方發現，加快步拼命地逃去，離開時耳際仍聽到「死黑記」、「死暴徒」喝罵之聲不絕。

今天，這家新聞機構受盡蹂躪。記得當年同事曾口耳相傳，黎生對九七後是否還能辦報說過的豪情壯語，「大不了，執」。誰也預料不到，他的心血真的倒下了，且還要因為言論而身陷囹圄。或者就像區家麟所形容，我們太天真地過了一個悠長假期。

一個工作超過二十年的記者 馬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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