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周記】
汽車在加拿大洛磯山區被譽為世界五大最美公路之一的「冰原大道」上飛馳，兩旁高聳雪峯與宏偉冰川不停往後退，經過延綿19公里的沃普尼克山脈（Waputik Range）時，禁不往低聲跟在駕駛座的二弟說：「有機會定要再來登山。」壓低聲響，是為了不讓後座的母親聽到。知道我喜歡登山，也一直安全至上，但總仍會擔心。不求兒子飛黃騰達，只求一生平安，大部份母親都這樣想吧。

華人父母，從來不易當，尤其在香港現時情况下，擔心兒女衣食、教育、將來前途，勞心勞力，還要應付諸多傳統社會期望。子女擅長甚麼，夢想是甚麼，不重要了，最緊要努力讀書，將來「搵到食」，衣食無憂又賺到錢的時候，便有餘力實現夢想。培養興趣，當然要，但只限入名校時「有分計」的，小孩根本沒興趣，也被迫操練、考試，難得有天賦、有潛質、也有興趣的，就算父母願意栽培，公開考試一近，便得止步。也難怪，在香港，興趣從來不能當飯吃。資源缺乏的家庭，沒能力也沒時間栽培孩子，更加顧不了他們有甚麼夢想，也許唯一期望，便是能成功往上爬。

David Lama自小便是個很擅長、也瘋狂熱愛往上爬的孩子，爬得更高，一直是他的夢想。當然，他非華裔，也非生於香港；往高處爬，是真正的攀登——運動攀岩與攀山。自己喜歡登山，也愛溯溪攀岩，卻非經過專業訓練的發燒友，但偶爾也會留意國際攀登好手的動向。David Lama囊括了多項國際運動攀登大賽冠軍，特別記得這位年輕好手，卻是因為他的姓氏，Lama。

五歲現天賦　跟名師攀高峯

曾經連續幾年到尼泊爾登山，被當地種族多元文化吸引，尤其是登山途中接觸較多的雪巴（Sherpa）、塔曼（Tamang）和古隆（Gurung）族人。塔曼是「販馬人」的意思，古時從尼泊爾北部南下販馬及運貨到加德滿都，逐漸定居於加德滿都河谷四面山區，篤信藏傳佛教，亦保留了部分苯教薩滿信仰元素，族中存在類似祭司的氏族，稱「拉瑪」（Lama，但非西藏的喇嘛）。看到這個氏族名，便幾乎可以肯定David的血源。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塔曼人還是被視為低等種姓，受到邊緣化和剝削，到了今天，不少仍活在貧窮之中，2015年尼泊爾大地震，死亡人數中有三分之一是塔曼人。今天的塔曼人被稱為喜馬拉雅山的「無名登山者」，登山途經不少塔曼村落，僱用的嚮導，大有可能就是塔曼人，David的父親Rinzi，便是一位資深登山嚮導。登山界的英雄榜上，往往忽略了一直在背後默默作支援的尼泊爾人，雪巴族人的貢獻開始受到追認，但是同樣付出的塔曼族人，依然被遺忘。David享譽國際登山界，某程度上讓族人吐氣揚眉。

David 14歲便在歐洲青少年大賽中嶄露頭角，成為最年輕的冠軍，繼而在國際山岳聯盟及運動攀岩總會的領攀（先鋒攀登）、抱石等大賽連年獲獎。他是幸運的，五歲時被發現攀岩天賦，父親放手讓他跟隨Peter Habeler和Reinhold Scherer等世界頂尖攀登好手學習；他的幸運，當然也是因為生於奧地利，也有一位奧地利人母親Claudia，她沒有把兒子困於保護傘之下，也沒有像典型「虎媽」般逼他專注學業。David的夢沒有止於安全的運動攀岩，最讓他着迷的，始終是群山絕嶺，21歲時便決定專注山岳攀登。大部份人聽到子女參與登山活動，都會皺眉，身為資深高山嚮導，Rinzi深知山險水惡，還是放手讓兒子追夢。

八年之間，David從意大利的多洛米蒂（Dolomites）、阿根廷的托雷峯（Cerro Torre）、巴基斯坦喀喇昆侖山脈的川口塔峯（Trango Tower）和喬戈里薩峯（Chogolisa），到祖家尼泊爾獨攀盧納格里峯（Lunag Ri），一一攀上岳界公認極高難度的山巔。登山當然有風險，危險總在不遠處，每個人對風險的接受程度也不同，但越是深知風險所在，越會小心謹慎，不容錯失。技術、經驗、體能、判斷力、裝備，一切都是可把風險減至最低的要素，急進，殺傷力更大。攀登盧納格里，也非一蹴而就，而是在第四次，David才成功登頂，他的冷靜、知進退、接受挫敗而繼續努力，更讓人佩服。

當年途經沃普尼克山脈，飽覽壯麗景色，可惜天氣突變，最高峯豪斯峯（Howse Peak）瞬間消失於濃厚雲層之中。高山天氣說變就變，但最無法提防的，卻是雪崩。4月16日，28歲的David Lama夥同另外兩名頂級登山好手，Hansjorg Auer以及美國的Jess Roskelley，沿M16路線攀豪斯峯之後，下山時消失於突發的大型雪崩中。事後三人遺體在雪崩現場尋回。手機照片顯示三人在16日已成功登頂。

父母的愛有很多種，最難得的，放手讓子女追夢，是其中一種。痛失愛兒之後，Claudia和Rinzi表示，深知兒子的夢會附帶如此結果，也會接受。岳界痛失三名頂級登山者，最痛的，還是他們父母。

懷念David Lama，一位不可多得的年輕登山好手。

撰文：Daniel-C
好山愛水的城市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