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界人物:回首來時路 吳靄儀 - 陳惜姿

蘋果日報 2020/08/04 17:27

吳靄儀麥理浩拱心石下

除了是雄辯滔滔的議員、堅守法治的大狀、詞鋒銳利的政治評論員,吳靄儀還是文筆流麗的散文作家,欣賞生活小情小趣,小品文泛着仙氣,非常好看。
七十歲了,政壇的仗已打過,十八年議會生涯勞多樂少,但既然擔上重責,她也全力以赴。離任後,即使戰況慘烈,老兵本應安心交棒,讓後人負隅頑抗。自己躲進小樓享受餘生,閒來以烘焙、請客為樂,也不為過。
然而她不甘疏懶。告別議會後,兩年來埋頭苦幹,撰寫《拱心石下》,詳細記載議會內多場戰役,像居港權釋法、廿三條立法。她說寫這書,是要趁腦袋未退化,好好記錄事件細節。將來必有人歪曲,檔案或會被消滅,她要立此存照。
不累嗎?累啊。「拱心石下」四字的關鍵,在於「石」字。梯形楔石位於拱門頂中央,必須抵住左右兩方勢力夾攻,方能撐起拱門。舊立法會大樓巍然矗立,眾多拱門就靠一塊塊拱心石支撐。吳靄儀就是其中一塊頑石。
現實叫人沮喪,議會越見荒涼。以往一些年頭,她過得頗為吃力,驀然回首,方知那時起碼還有個着力點,努力可見回報。就跟她談談那些時光,緬懷一下。
撰文:陳惜姿
攝影︰何家達
《拱心石下》最好看的一章,是「往從政之路」。寫的是她成長、受教育、嶄露頭角的故事。這個訪問會談得再詳細一點。她的經歷,是那一代精英的寫照。
她自命大圍「土著」,祖父原籍東莞,在廣州跟孫中山搞革命,被通緝逃難至香港,在九龍開醫館,專治眼科。吳姓中人很多住在沙田大圍一帶,有些是原居民,與她祖父沒直接親戚關係,但總有些關連,祖父搬入大圍,與兒子建了幾棟房子。
吳靄儀的父親行船,母親帶同長女到大圍投靠家翁。吳靄儀1948年在大圍的家裏出世,排行第二,開始鄉間的童年歲月。
「三棟屋,我父、大伯、二伯各一間,周圍有庭園,有田,旁邊有井。井是我們的,附近村民都喜歡來擔水,條村咁少人,個個都識。」
當年的大圍村,就在今天冼次雲小學一帶,後來政府收地發展,祖屋就沒有了。她現在重回舊地,總想像地底還有以前的家,下面有井有雞有屋,眼前一切埋葬了她的童年。
她在大圍住到十歲。在農村成長,令她常常自覺是「鄉下妹」,和城市人不同,「永遠有種假冒身份的感覺」。但農村有農村的傳統,農村人又不是真正接受她們,她媽媽原是城市女子,在跑馬地長大,不留辮,會電髮。跟鄉間其他女子不同,她識字,村民有事會找她,在村裏有特殊地位。
吳靄儀中英兼擅,兩種語文的水平都非一般,精通語文外,她古道熱腸、知書識禮,又會批判現實,糅合中西文化之精華。要培養出這樣的人物,今天的家長不知要花幾多資源,但回首來時路,又不像刻意經營。
她在大圍讀幼稚園,小學入讀大埔官立,當時家裏認識一些教育官員,說大埔官立是好學校,於是不嫌路遠,到大埔舊墟上學去,五六年級則到大埔春暉園的新校舍上課。小學老師是由大陸來的文人,對中國傳統文化有理想,經歷大陸山河變色,危機感很大,認為課室坐着的一代人,要竭力保存中華文化。
吳靄儀自小愛上國文課,尤其喜歡作文。她的作文常取得高分,拿71分已覺奇恥大辱。她熱愛詩詞歌賦,又覺得自己身負民族大任。
父親行船歸來,一家人搬到北角,她經小學會考派位入讀名校聖保祿中學,開始另一段學習旅程。
「鄉下妹去到聖保祿,好淒涼。由中文小學轉去英文中學,好多人好創傷。我明明中文不錯,表達能力很強。忽然去到一間英文中學,完全不懂表達,好像啞巴一樣。」
由幼稚園經小學直升中學的聖保祿生,讀A、B班,有些根本不是華人,她們瞧不起像吳靄儀這些經派位入來,讀C、D班的外人。備受歧視,覺得生氣、淒涼時,她便投稿到《中國學生周報》,寫些多愁善感的文章,這報紙可謂伴她成長。
「那是很多人的共同經驗。人人都覺得孤單,覺得世上無人了解我,但其實人人都是如此。」
「在聖保祿,C、D班學生好多貧苦家庭出身,但貧窮不等如沒知識,一位同學的父親是中醫,很有修養。早會排隊上課室,校長檢查校服,見那同學的襪不是白的,問個究竟。原來她只有兩對襪,另一對因天氣潮濕未乾。你看,窮到襪都沒多一對。但在這些學校奉行『能者當之』(meritocracy),憑個人勤力、天份,讀到最高沒問題。」
在英文中學雖覺委屈,畢竟受到西方文化薰陶,教英國文學的Mrs Callaghan對她影響最深。這老師是英國人,丈夫被聘請來港工作,她便到中學教書,同樣情況在當時頗常見。這老師對文學有品味,認為文學是用來「嘆」的,要學生在堂上朗讀莎士比亞,要學生用耳朵聽,品嚐箇中味道。念中六時,老師嫌學生寫的英文沒文氣,逼她們看英國報紙,並要模仿其風格寫作。
進入香港大學,有一事可記,申請獎學金時,發現自己得到BAAG獎學金,很久之後她才知道,那是英軍服務團的獎學金,原來父親在抗戰時曾當輔助空軍,家人卻從沒提及。
在這時代的契機,她得到最好的教育。大陸南來的知識分子,帶着國學根底、民族大義來殖民地避禍;與此同時,眾多英國人來港打工,帶來了許多英國太太。兩種南轅北轍的人,都當起老師來,為香港培養出一代精英。這個光景,恐怕不能重複了。
麥理浩來港當政治顧問時,其妻也在聖保祿教家政,「麥理浩太」曾到隔壁課室喝罵那班中二學生太吵鬧,被罵其中一人正是吳靄儀。
到麥理浩當上港督,吳靄儀已是著名專欄作家了,在《南華早報》有The Margaret Ng Column,長達兩大版,就在社評旁邊,位置顯著。港督重視有影響力的本地年輕精英,以英文書寫的時事評論員,更是罕有,對港府高層影響力更大。麥理浩不時以主人身份約他們吃飯,吳靄儀、詹德隆等都是座上客。作者赴會,不會說客套話,意見一針見血,不留情面。
後來尤德接任,主要做中英前途談判的工作,由於港人不能參與談判,港督更要收集民意。他到埗後不久,即相約時事評論員會面,星期六下午在鍾逸傑位於大埔元洲仔的官邸,吳靄儀也是座上客。
「我們那一代的影響力,與今天最大的分別──那時候的港督是話事的,不是任英國指點。港督話得事,而你可以影響話得事的人。今日的人話不到事,你亦無法影響她,所以覺得無力。」
港府有何重要政策,會預先向評論員放風,收集意見。英國有高官政要或議員來訪,港府也邀請評論員出席,讓來賓一嘗本土輿論的威力,吳靄儀天不怕地不怕,批評時不會轉彎抹角。
中英談判期間,她正在劍橋讀法律,收到消息,英方在談判中放棄了九七後一切權利,主權治權同歸北京。1984年3月在《南早》她撰寫〈Now We Stand Alone〉一文,呼籲港人,香港前途全靠自己,眼前是持久奮鬥,不堅決,便退出!文章刊出後政務司鍾逸傑致函回應,稱她的文章為Churchillian writing(邱吉爾式文體),邀請她回港後一聚。
與港英高層多有接觸,她卻保持獨立地位,始終站在港人立場發聲。聯合聲明草簽前幾個月,她與一百多人在幾大報章聯署,聲言「我們接受時代的挑戰」。措詞何其熟悉,吳笑言自己是第一代本土派。
時代雖面臨巨變,港英政府還是聆聽港人由衷之言,那怕忠言逆耳。如此胸襟,今天的港府已沒有。
在立法會十八年,吳自言「勞多樂少,不幸從政」。她見證一個急速變壞的民選議會,變壞速度是她意料之外。
「見到今日的議會,好心噏,好難過。十八年從政,最主要任務是建立議會制度與文化,這是基本法下唯一的民選機關,是民主的核心。建立這議會的制度、文化、地位,是我一生人最重要的任務。看到目前如此崩潰,大家都不將立法會放在眼內,大家都踩,當然心噏。但你踩冧民選議會,那又如何?還在哪裏爭取民主?」
談到這裏,再無法有樂觀情緒。
「我當年都不樂觀,只有承擔。好像生小孩,他是天才固然好,讀書差,頭腦又不精明,你是否丟掉他?甚至小孩有長期病,你再奮鬥也不會有希望,但你總不會放棄,因那是你的責任、你的承擔,無論情況幾惡劣都要找一條路出來。」
就算有路,會不會是死胡同?
「你不知路通往哪裏,但行軍打仗,你死遲一分鐘,可能救到大局,never say die(永不言敗),就算法治已死,死咗未?死馬當活馬醫都要做。樂觀悲觀沒意義,都係照做。」
踏出議會,本可休息,但樹欲靜而風不息,很多事叫她憂心,塵緣未了。尤其是年輕人的事,有需要幫忙時她總是義不容辭。《拱心石下》全書十四萬字,反覆推敲,前後至少寫過四次,單是廿三條一章,便參考了幾箱文件。如此操勞不為別的,只希望留一個記錄給年輕人,讓他們明白每一場戰事都不容易,了解前人如何與對手較量,裝備自己,迎接未來的爭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