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人語】靠清邁咖啡豆救活 台北藝術書店重生記

蘋果日報 2019/05/08 02:20

書店台北亞典藝術書店林淑香戴珞晴.台北

「2015年開始客人數目消失得讓人害怕。」亞典藝術書店主人林淑香深呼吸之後說,她與丈夫戴亞信1985年開始代理藝術圖書;1989年在羅斯福路的小巷子開了亞典實體店,那時「獨立書店」這名詞還未成形,他們卻一直獨立面對時代考驗。

女兒戴珞晴13年前接手父母親的書店事業,是亞典的店長。2017年,戴家意興闌珊,決定將亞典結業,夫婦二人提早退休。諸多讀者聞風發出高分貝的不捨之聲與哭號,他們重新審視是否可以不放棄這份感情的「雞肋」?問題是必須轉型。「終止或繼續都是難題。」林淑香回憶當時。結果,一把泰國清邁的咖啡豆改變這藝術書店的命運。
林淑香和丈夫在泰國清邁的高山野林意外發現一款咖啡豆,它們生長於世外桃源,周遭圍繞着當地野生的櫻花和肉桂樹,豆味獨特,於是他們便帶回來請專家試味,引進書店。「我們從來沒有賣過咖啡,但這咖啡跟亞典選書的精神是一致的,不隨波逐流,有自己個性。」然後,他們於半年內大刀闊斧的重新裝修書店,把書店部份地方闢為咖啡區、展覽空間,貨倉改為展覽場地和活動室增加收入,選書也從純藝術跨界到攝影、生活類、咖啡書、食譜、獨立出版刊物等,變成一個將生活與藝術連結的人文空間,涅槃重生。

「這是很用心力和財力的。因為進貨的書都是買斷,不能退的,所以我們搬來這邊是20年了,這是第一次的改裝。我們當初一直堅信我們的書就是最好的裝潢,我不需要追求時尚的腳步去改變它的裝潢。」林淑香知道,讀者一直都在,人類閱讀習慣(針對實體書本的溫度而言)的姿態也在,只是面對資訊爆炸與斷捨離的拉扯因素下,書店要狠狠的轉型才行。接班人戴珞晴一早就洞悉,藝術書店和藝術家一樣,「要有自己的風格」。

想當年,專營藝術類書籍的確是一門財路,那是在網絡還未盛行時。
「現在的年輕人不像以前的年輕人,我現在碰到以前剛開業的時候已來光顧的讀者,他們已為人父、為人母的樣子,我是看着他們長大的。那個時候的他們非常愛書,打工有了點錢,不是去看電影、不是買手機,而是買一本書。」林淑香回憶,那時看到讀者愛書若渴,或者天天來探望鍾情的那本書,她甚至給讀者分期付款買書。回想念書的時候,我也最愛流連藝術書店,但藝術書都厚重又相對貴,就打書釘:中環的曼陀羅、書得起、Page One、大業書店、藝術圖書館,輪流駐紮,暢遊藝術書中的大世界。「讀者都很乖,不會賴我的賬。」

最近,林淑香碰到一位認識了近30年的讀者,都快要50歲了,畢業就來買書。「他對我說不好意思,因為有兩個小孩要養,所以都沒有多餘錢逛書店,人都不敢來,來了想要買,買了就會超出預算,我聽了心裏蠻難過的。」

林淑香說,與讀者們彼此培養了一種講不出來的情感,不只單純一種書的買賣而已。「他們會珍惜這種得來不易的知識,因為早期要看這種書很難得,尤其在台灣。讀者很喜歡我們,也會很用心地想要擁有一本書,他們想盡辦法擁有的這本書,不像現在大家都不珍惜。網路上那麼容易取得圖片,那麼容易取得一些人家幫你整理好的東西,確實對我們的衝擊很大,可是我們有時候一回想,出版社比我們更勇敢,我們只不過進兩三本、十本、二十本已了不起,他們一出版要上千本。」

出版社當然也不易做,尤其出藝術書,圖像、校對要求非常高,不是濫出的打飛機書、閃閃手冊能媲美。「像早期我們都會收到出版社的紙本的目錄,都印得好漂亮,現在他們連目錄都不印了,降低成本,有一點傷感。」

一點一點的傷感與時代的轉變,2016年林淑香與丈夫想到,都到了這個年紀,辛苦了一輩子,不捨但也萌生了退意。「一方面自己很珍惜這個行業,好不容易做出一個品牌,講亞典大家就知道,是跟藝術設計連接在一起的,定位很清楚。我們讀者很捨不得,說以後我們沒有書店可以逛了,誠品已經不像誠品了。」

有了群眾的力量(壓力又是助力),當大家在問「怎麼辦?怎麼辦?」之時,反而鼓勵了戴家去改變,想到一個方式,「既然我們接觸的都是藝術家、設計家,要麼把空間釋放出來,多一個咖啡秀,自己也喜歡。員工也喜歡喝咖啡,會員大部份蠻喜歡的,現代人好像跟咖啡畫上等號了,喝咖啡是他的生活休閒之一了。」

痛定思痛,林淑香一家決定把書店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書淘汰掉,大折讓回饋讀者,套一些現金回來,作為裝修的資本。銷售形式也開始轉型,網絡成為了助力。亞典在社交媒體介紹好書,像替書找歸屬。「有一些書好是好,但放了30年都沒有被碰過,它們不像流行小說有很多宣傳,只靜靜的待知音。」
開書店被視為浪漫的事,但林淑香認為浪漫之餘,整個社會都必須要面對現實,書店事業才能可持續發展下去。「文化部一直在講這個,給這個補助,給那個補助,甚至獎勵新開書店的,我說這個是害人!你鼓勵他,給他第一桶金,它怎麼生存?你不能生存的時候你不能又抱怨,我就在開玩笑,最實在的方式不如給書店免稅?甚至於消費者一年買十幾萬書,又或五六萬,都可以拿來扣稅,多好。」

曾經看過戴珞晴寫過一段非常幽默的文字,說亞典搬到仁愛路廿年,「(前文化部長)龍應台沒來過,國藝會就在旁邊也沒來過,唯一來過的是國稅局(稅務局)。」

轉型後亞典是否能活下去?林淑香還在觀望,唯一慶幸是店面是自置的,已減低最大的租金成本。「要開很難,要收很簡單。但整個台北市如果沒有這樣的書店,好可憐,我會有一種罪惡感,你知道嗎?」

藝術書店的確的一道城市的人文風景,但更是審美教育的骨幹。「我們這種聲音太小聲了,沒有人聽到。」林淑香聳聳肩說。

後 記:

年初採訪時,計劃在亞典書店慶祝30年時刊出訪問,當時純粹想講一個打動我的書店瀕死重生故事。未料到,兩個月前,我糊裏糊塗成為了大業藝術書店的店主,亞典面對的困難與考驗,忽然間變得鮮活與立體。朋友說:「儍的嗎?鍾意還鍾意,使唔使落場踢啊?」這個嘛,我落場踢完再話你知。
採訪、攝影:鄭天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