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七年，在《蘋果》渡過了六年，由「小薯」成為半「old seafood」，想不到最後一篇文章，是為《蘋果》寫福壽版，寫自己的福壽版。同事經常自嘲法庭記者只是「資訊嘅搬運工」，談不上甚麼技能。惟這些資訊，大至DQ立法會議員、一地兩檢司法覆核、曾蔭權罪成罪脫、反送中示威，小至鯰魚充當石斑出售罰款，也有其存在意義。這些資訊是時代的印證，用心、準確地作記錄，總算不負記者的職責。

畢業後誤打誤撞成為法庭記者，在舊東家工作一年，跳槽到壹仔。工作一星期，公司大地震，有感此地不宜久留，內部轉職到《蘋果》，一待便差不多六年。同屆畢業的大同三年前離職，大家笑言：「做《蘋果》就好似打大佬，打完大佬出去唔使驚！」

《蘋果》真的很chur，要求高，工作量大。聽審、打即時、傾拆稿、寫報紙等，有時真的做到懷疑人生。2016年梁游宣誓風波，律政司首度入稟DQ立法會議員，這是很重要的大案，惟還未見識過大蛇屙尿的我，被分配到高院聽審，還要負責即時，頓感今次仆街了。記得當日10時開庭，代表律政司的余若海一開波已滔滔不絕，連爆重點，甚麼「affirmation」、「not sincere、not solemn」、「willfully neglecting」，雖未致於一頭霧水，但仍一知半解，深怕錯過重點，又不肯定百分百正確，遲遲不敢打即時。

忐忑不安之際，WhatsApp傳來老細的「溫馨提示」，「有台咁寫，係咪有呢個point？」「呢個呢？」「有冇？」「？」把這些信息形容為奪命追魂call，也不為過。對對筆記，意思差不多，回覆「係」。

「打返」，老細又傳來提示了。「打你咩，聽唔L切呀」，這句說話當然留在心中。一天下來，腦細胞粗略估算死了七成。

未有裁決，中央率先釋法。判詞卻表明，有無釋法，結果都一樣。

法官經常說，法庭從來只是依據法律行事，不理政治，不應捲入政治漩渦。惟回望2014年佔中、七警案、梁游DQ、長毛羅冠聰等被DQ、一地兩檢司法覆核、2019年反修例引發的無數暴動案、721白衣人、國安法、47人初選案、黎智英被指勾結外國勢力，以及導致《蘋果》壽終正寢的檢控和資產凍結，哪一宗與政治無關？法庭處理這些案件的同時，真的可以無視案件背後的政治角力？

今時今日，沒有暴力的未經批准集結案可以判監10個月；但追溯至2002年，長毛梁國雄被判同一罪名，總裁判官李瀚良只判處守行為3個月，更直言「控罪本身帶政治性質，本席有好大疑問是否應交由法庭處理；但既然案件已交給法庭，我亦須維護法律尊嚴及公眾利益」。這名法官，2019年曾參與港大校友關注組發起、反對修訂《逃犯條例》聯署聲明，最終不獲編排審理相關案件。難道這些與政治無關？

若要說最難忘的案件，反而想談談最遺憾的案。根據《刑事訴訟程序條例》9P條，記者不可報道保釋申請程序的內容，即控方指控、辯方反駁理據、法官質疑等等。這些內容猶如被偷走的拼圖，永遠無法拼湊出一幅圖畫。作為記者，目擊控辯雙方針鋒相對、耳邊傳來悲憤交集的陳詞、屏息靜待法官的取態，但無法公開記錄，心有不甘，但無能為力。

法律人經常將一句說話掛在口邊，「Justice must not only be done, but must also be seen to be done.」法官經常自言不是活在象牙塔內，若法官的言論、決定、質疑、稱讚、不屑等，皆不能被報道，公義如何彰顯？有前輩說，好好保存這些紀錄，在案件完結後一一補回，惟錯過了時代，文字意義已不盡相同。

近年老闆黎智英上庭數不清多少次，庭內外總是看見《蘋果》高層的身影，行家總笑言「你哋老總又來辣更」。誰又想到，這位老總最終也坐入了法庭的犯人欄。

法庭記者整天待在法庭，與老總羅偉光甚少接觸，只有拜年逗利是才叫一聲「羅生」。他的指令，通常只會透過採主傳達。記得三年前做佔中審訊，羅生要求記者做文字直播，心裡X了出聲，「佢知唔知英文審？佢知唔知Dykes（戴啟思）嘅英文幾難聽？佢知唔知抄已經抄唔切，仲要打字直播？」但是，作為食物鏈的最底層，唯有乖乖就範。完成後，他向採主表示「做得好好」，心裡除了暗爽了一下，就是「仆街喇，陸續有來」。

後來經常在法庭碰面，原來沒有架子的他放break時總喜歡找記者吹水，「喂，點搞㗎！乜邊個邊個咁渣嘅，咁講點得嘅？畀阿官炳到一面屁喎！」我望著手上鬼畫符的筆記，心想「唔好阻住我打即時喇，平時喺公司又催催催」，笑臉附和兩句打發，感到沒趣的他，摸一摸鼻子，返回座位。後來，同事說午飯時在餐廳見到羅偉光「行埋嚟」，心想「唔係吖嘛，食飯又搞人」，原來他只是笑笑口「行埋嚟埋單」。

想起平易近人的老總身陷囹圄，感到莫名唏噓。《蘋果》最終敵不過政權的吞噬，在這黑暗的日子倒下了；那些保釋程序的筆記，即使好好保存，也無法再以《蘋果》記者身份公開。想繼續打大佬，也沒有機會了。

法庭組記者Env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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