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家祺:趙復三二三事 - 嚴家祺

蘋果日報 2012/04/29 00:00


這篇文章是邱垂亮到北京時我們談話記錄。
社科院新造了近二十層高樓,寬敞明亮,我們就在辦公室談話。第一次見到邱垂亮,與他談話時,我小心翼翼,沒有講甚麼「多黨制」、「三權分立」之類話,事後也沒有感到談話有甚麼問題。我只是談到「人民代表大會的提名、選舉、議事表決程序有問題」、談到「國家權力的制衡」、「黨的集體領導和政府首長責任制的關係」、談到「黨的命令不能對全國人民有約束力,只能對黨員有約束力」。在談到「人道主義」問題時說,「馬克思主義和人道主義不能講誰高於誰,都同樣是人類文化的寶貴成果」,並引用維克多.雨果的話說「人道主義高於革命」。沒有想到,這些話,到胡耀邦倒台後就成了「資產階級自由化言論」。
當時,「自由化分子」除了方勵之、劉賓雁、王若望外,鄧力群還向鄧小平上報了一個「十二名自由化分子」名單,有于光遠、于浩成、王若水、吳祖光、吳明瑜、李洪林、孫長江、張顯揚、張賢亮、蘇紹智、管惟炎和我。
後來才知道,我的「自由化言論」原來是從《九十年代》上摘下來的。
趙復三向我了解《九十年代》文章的「背景」後,整理了一篇我的談話記錄稿。幾天後,趙復三又找我,要我把前一次他與我談話的記錄稿看一下,是否記錄有不準確、不妥當的地方,趙復三讓我拿回家修改,修改後再「上報」社科院上級領導。在這次與趙復三談話時,我直截了當向趙復三要房子。
毛澤東、鄧小平時期的中國,國家機關和事業單位職工的住房是分配來的。我在社會科學院乾麪胡同宿舍住了十八年。我家與另一家同住一個單元,共用一個很小的廚房和衞生間。如果兩家人同時在廚房裏做飯,就擁擠不堪。錢鍾書與濮良沛兩家,也是兩家共住一個單元,因為擁擠和摩擦,經常發生爭吵,而且打了起來。
在一九八五年前後,社科院曾分給我離頤和園不遠處四間房子,我嫌離社科院太遠,沒有要。我想,趙復三代表院部找我談「自由化」問題,可能要倒楣,如果這時不要房子,今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我鼓足勇氣對趙副院長說,我在乾麪胡同兩家合住一個單元有十八年了,住得很難受。我當時也是「研究員」,按規定,可以分配到三至四間住房,要求社科院能解決我的住房問題。
趙復三是我的「頂頭上司」,他找我的談話記錄稿,讓我看和修改,就不容易了。因為一般上報的「材料」是不給「被整的人」看的。趙復三對我「網開一面」,在「反自由化」的情況下,我提出要房子後不久,很快就分了一套社科院大樓後面的三大間新住房給我,離王府井只有十多分鐘步行距離。這是《九十年代》文章換來的新住房。
我之所以敢於在「整」我時向副院長趙復三提出要房子,原因是我知道作為「老百姓」的趙復三也有過住房困難。
「文革」結束後不久,趙復三是一個普通「老百姓」,社會科學院分給他一間房子,不知甚麼緣故,出了差錯,分房的主管同時把這間房子分給了另一家,正所謂「一室二主」。趙復三為了與另一家人「爭」這一間房子,兩家人就輪流「背對背」坐在空房子的水泥地上,看誰有耐力,以便最終得到住房。因為當某一家沒有人在「空房子」裏時,另一家就可以立即把家具搬進去「佔領」整個房間。這樣,在社科院院部不知情、兩家在沒有發生「暴力衝突」的情況下,就「和平解決」了「住房爭端」。
在我進入新住房的一天,我不禁想起了趙復三坐在空房子的水泥地上的情景。趙復三在「六四」前,還是中國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代表、全國對台學術交流「主管」;「六四大屠殺」發生,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最高權力機構──執行局在巴黎舉行會議,停止了原定議程,專門討論中國發生的「六四」事件,趙復三作為中國代表,對暴力鎮壓表示「震驚」並悼念死難同胞,趙復三因為這幾句話,改變了他的一生,之後不得不流亡法國。在流亡法國時,有人竟懷疑他有甚麼特殊「背景」。我多次為趙復三辯解,公開接受記者採訪時為之闢謠。一個因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會議上公開反對「六四暴力鎮壓」的人,在西方世界還要受到懷疑,內心會多麼難受。幾經周折,趙復三後來來到了美國,先在大學教書,繙譯出版了奧地利史學家希爾(FriedrichHeer)的《歐洲思想史》和馮友蘭用英文寫的《中國哲學簡史》。後來,與耶魯大學一位圖書館女館長共結連理,這位女館長也有一段逝去的婚姻,是趙復三在半個世紀前的初戀情人。
現在趙復三伉儷都年事已高,每天在森林中散步,鶼鰈情深,幸福美滿。夫人陳曉薔在一九四九年前,在中國大陸與趙復三認識,後來到了台灣,又到美國讀書。她比趙復三大概小七歲。他們住在耶魯大學附近一棟獨立樓房裏,房前屋後綠樹成蔭,花園裏種滿了鬱金香、牡丹、玫瑰、菊花,一年四季鳥語花香。趙復三依然關注着中國,我從他的許多信件中,看到一位傑出的思想家,站在「比較文明」的高度,分析中國和世界的各種變化。
與趙復三的聯繫,使我仍然感受到以往社科院的那種學術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