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藍奕邦 16 年後重新學會坦白,一個香港樂壇生存故事

立場新聞 2020/07/24 13:04


藍奕邦仍記得,入行後接到的第一張電視台工作通告,是上 TVB《都市閒情》唱歌。
時為 2004 年,他初出道,一副我行我素的模樣 — 首張唱片叫《不要人見人愛》,表明不想做倒模偶像,不甘主流。被安排到最主流的師奶節目演唱,他準備唱的是其第一首派台歌《熱帶魚》,由自己填詞,字裡行間又盡是對主流的不滿(「興那個/跟那個/抄個夠吧」)。
踏入 TVB 錄影廠,卻發現大台的音響設定,對歌手唱 live 原來很不利。「(平時唱 live)需要地下有 foldback 先知道自己唱乜,但佢係畀天花板個 foldback 你,即是有兩秒 delay。[1]」口耳 delay 兩秒,還怎唱下去?少年藍奕邦硬著頭皮,「淨係諗住,『我係唱作歌手,一定要唱 live。』」
結果錄到第四 take,全場人眼巴巴盯著他,導演不禁開口:「你再唱唔到,就要咪嘴。」藍奕邦苦惱:「點解個製作要求係咁?」
其實「咪嘴」扮唱又何妨?電視觀眾大抵聽不出分別,工作人員又可早點喊句「good take」收工。香港娛樂圈的本質、規則,向來如此 — 美麗的謊言與齷齪的真實之間,很多人頭也不回地選擇前者。The show must go on,五光十色的儀式就是一切,孰真孰假 who ca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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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奕邦,2004(圖片來源:藍奕邦 facebook)
少年藍奕邦,當年偏卻在全廠眾目睽睽下死命堅持,絕不咪嘴。「事後好多人睇完電視,話『呢個新人唱得咁鬼衰』,我覺得好無辜。」[2]
套在 2020 年的藍奕邦身上,這件 16 年前的事好像理所當然 — 畢竟過去一年,香港社會烽煙四起,群魔亂舞之際,今年 42 歲的藍奕邦一如初出茅廬的憤怒青年,寸過林鄭,罵過樂壇老前輩「幫殺人犯站台」,post 過不知多少張遊行圖片,又上香港電台《頭條新聞》演唱《六月》……擺明是演藝圈中敢言和坦率的代表。在制度裡堅持自我,似乎是藍奕邦與生俱來的本領。
實情卻是,一個人無論多有稜角,待在制度久了也總被磨蝕。更何況是他混的是演藝圈,而且有 16 年之久?以錄《都市閒情》為例,以為藍奕邦會一腔熱誠,堅持與制度周旋下去?他卻回憶,「之後次次上去都會『咪嘴』,算了。」
橫跨 16 年的,不止是藍奕邦的故事,也是一個本來坦率的人在制度下學會妥協,然後重新學習磊落做人的故事。
藍奕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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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ar 0:You see the crowd is right ahead

「未出唱片時,我以為如果可以出到第一張唱片,我便會是全世界最快樂的人。」
2004 年 6 月 18 日,26 歲的藍奕邦出版首張個人唱片《不要人見人愛》,四日後唱片公司安排他在海港城舉行小型音樂會及簽名會。報章記載了他當日感想:「三年前我在同一個地方自彈自唱,心想會否有機會出碟,結果今天終於讓我等到,所以我覺得只要堅持的話,凡事都可成真。」
藍奕邦的歌手夢,至少始於 1998 年。當時大學未畢業,他已嘗試在家中自彈自唱兼錄音,器材只有一部 Karaoke 機,一部 MD 機,另加兩支咪,一支收人聲,一支收 upright 琴聲。第一首面世的歌叫 Walking backwards,歌詞裡有種年輕的意氣,「You see the crowd is right ahead. Maybe I'll just walk backwards hey hey hey」,完成後再花了足足十小時上載到網站任人下載(別忘記那是 56K 上網的年代)。
此外他還不停做 demo 寄給唱片公司,雖則大多石沉大海。中間有唱片公司高層約過他見面,問他會否想做「情歌王子」,「你識彈琴嘛!」藍奕邦反問「有無其他選擇?」談了一會,始終話不投機,高層拋下一句,「你彈琴但又唔係唱情歌…我唔識『造』你呀!」面試結束[3]
90 年代尾、00 年代初,香港樂壇處於後四大天王的真空期,加上經濟不景,唱片零售總值大跌一半[4]。唱片生意難做,流行音樂工業開始放棄以出版唱片為主的策略,全方位尋覓商機。於是,偶像派如 Twins 等大行其道,在唱片以外的音樂會、電影、廣告代言人等範疇填補收入。「在我之前,樂壇大多是從 model 公司搵返來的歌手,不太理會音樂上的實力。」藍奕邦回憶,「當時好多人包括我,都好厭倦,睇《勁歌金曲》你哋個個都五音不全。」
此時藍奕邦已寫了很多歌,包括張學友的《樓上來的聲音》,音樂版權公司 Sony 買了他的歌,還叫他錄一張唱片,當作 portfolio,又可用地下方式發行。那張唱片最後輾轉由 Sony 唱片部發行,他還半推半就簽約成為旗下歌手,當時唱片公司的新聞稿如此介紹:「藍奕邦將是香港 Sony Music 今年重點新人,他能唱、能彈之外,又可作曲、作詞,算是一位全能音樂人。」
「我是神推鬼㧬入了娛樂圈,成為了主流媒體你會見到的所謂『男歌手』。」
終於入行出碟,既是夢想成真,他又躊躇滿志,亟欲在主流樂壇做些不一樣的事。頭三張唱片,雖然因唱片公司資源短缺,音樂製作經費極少,「人哋拍一個 MV 的錢,我要做哂成張碟,包埋影封套;梳頭化妝自己做,衫都係求其」,但創作上老闆完全放手,全部曲詞幾乎都由藍奕邦一手包辦。
其時偶像歌手與各式情歌仍大行其道,藍奕邦和他的音樂成了異數 — 以首張唱片的作品為例,《熱帶魚》諷刺香港人隨波逐流,《Doll》譏評消費主義下「人越醜陋越是自大」,《自知之明》索性直言「我也不稀罕討好世人」……出碟後接受中國《南方都市報》專訪[5],他坦言,「如果我這一生裡面只可以出一張唱片的話,我會想出一張這樣的唱片,裡面都是寫社會的歌,沒有情歌,這是一張我不會後悔的唱片。…這是一張我自己的唱片,不需要人見人愛,我也不期望會人見人愛。」
雖說「不要人見人愛」,但連市場反應也不錯。藍奕邦首張唱片賣了逾 5,000 張,在那個實體唱片愈來愈唔賣得的年頭,銷量以新人來說相當出眾,唱片公司亦不用虧本。
不知有多少香港歌手,出道十幾年才有在音樂上表達自我的自由;藍奕邦一入行就出了「屬於自己」、「不會後悔」的唱片。少年得志,照計應是全世界最快樂的人。但他不快樂。
16 年後今日,他仍然記得捧著新鮮出爐第一張唱片的心情,「當時我好唔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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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ar 3:這個憂鬱小生

2006 年 2 月 24 日,香港文化中心劇場。藍奕邦獲香港藝術節邀請,開一連三場名為「獨立思考」的個人音樂會。台上的他玩得很盡興,場刊裡的文章則記錄了他的心情:「衷心感謝香港藝術節給我和台前幕後所有人這個機會,釋放這份對流行曲的熱情。」
當時他並未流露的,是自己與唱片公司,甚至是主流音樂工業之間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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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奕邦「獨立思考」音樂會場刊(圖片來源:藍奕邦 facebook)
他仍然記得,收到藝術節邀請後,高興到不得了,「Art Fest 喎。我一個新人第三年就可以做 Art fest!」但唱片公司卻馬上撥冷水,「做埋呢啲藝術節做乜,嘥時間,又唔係多錢…他們覺得,你去做寶勒巷 IT Mondena(酒吧)的 show,都賺咁多錢啫。」
大家價值觀根本不同。
衝突事例多不勝數。「我自己有部琴,我上電視節目想自彈自唱,佢哋(唱片公司人員)會話,『咁鬼煩呀,唱 MMO(Music Minus One,沒有人聲的純音樂)咪得囉,又要洗多舊錢』。」如同當日在《都市閒情》的矛盾,台上的真與假,彷彿無人介懷。「當時唱片公司不懂怎樣處理,他們未『造』慣一個不是 idol 的男歌手。」偏偏他不想做偶像。
創作上,藍奕邦很自由,首三張唱片內容完全自主,無人過問;但在音樂以外,他與主流不停磨擦 — 唱片公司宣傳人員嫌他太多「無謂」堅持,傳媒嫌他為人太悶太怪太藝術,「是長期被老屈的狀態…唔講嘢話我黑面,講嘢又話我講錯嘢。」[6] 連他寫的《六月》,旋律動聽,但有些電台 DJ 覺得太 dark,「後生細仔無病呻吟,點播呀?」最後只得妥協,重新編曲,做了一個沒那麼沉重的版本派台。
他自認,出道頭幾年「對娛樂圈制度很不適應」,就算出了「不會後悔」的作品,就算唱片銷量還不錯,都很不快樂。
甚至開始迷失。以前藍奕邦認定,自己的另類理應為世所容,「如果呢一行十個有八個係魚蛋粉,都要有兩個空位畀榴槤、納豆、腐乳呢一類,百貨應百客。」但在主流浸了幾年,他發現自己既不人見人愛,又似乎失去了獨特的氣味,「好唔拖唔水,榴槤又唔係,魚蛋粉又唔係,Indie 又唔係,好主流又唔係…變得好模糊。」他坦言當時太多人在耳邊給意見,「自己也把持不定,在兩個世界裡游走,唔知自己應該歸哪一邊。
「我自己都好多問號,究竟我係屬於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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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奕邦 2005 年雜誌訪問(圖片來源:藍奕邦 face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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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ar 5:來信任大人指令

2009 年 10 月,藍奕邦走入一間酒樓。一步進去,全部食客都抬頭,把目光投射在他身上。而明明兩星期前,他還被視為孤僻憂鬱冇嘢撈歌手,走在街上無人過問。
一切源於他上了 TVB《超級巨聲》做評判。
藍奕邦 2007 年離開交惡多時的 Sony,其後轉到東亞旗下。他加盟後,新唱片公司的員工開了一次大會,各人都在愁,不知道怎樣令藍奕邦主流一點,不再小眾。於是安排他多上遊戲節目,做訪問,「宣傳人員覺得,你齋唱歌,大家唔會理你,香港是好奇怪的 market,人哋唔識你就唔會聽你歌。」他妥協,照辦。
結果誤打誤撞做了《超級巨聲》評判。一句「無論你今晚唱乜歌,你都取悅唔到我」,令他終於「入屋」,成了「金句王」。
今天藍奕邦依然認定《超級巨聲》是 TVB 多年來少有具質素的節目,但他同樣承認,那段因著節目聲名大噪的日子,正是他最迷失的時候,「好畀心機做歌、唱歌,其實係咪無用呢?其實係咪要拍多啲戲呢?」當年他真的做過電影配角,在《飛沙風中轉》飾演一個女性化的古惑仔。「做音樂係咪真係有回報呢?好歌有好報?」
之後幾年,藍奕邦轉過型,形象由初出道的文藝青年,變成穿黑裙加 legging 拍 MV、踏著高跟鞋上舞台演唱的妖冶 icon。聽起來很狂放,唱片公司背後其實也在小心盤算,「監製、高層覺得,成件事要高級一點,可以鹹濕,但不能淫蕩,甚至我行出來的衣著、言談,可以給人感覺中性,但不要讓人覺得攣到爆…要好小心拿捏。」
形象上似乎很反傳統,但思想上藍奕邦慢慢向主流靠攏。「香港的模式是,你有新歌,去台灣拍個 MV,舉行盛大的首播會,上哂四台,然後上埋 TVB(節目)。TVB 再會 mark 你上《東華》、《博愛》、《流行經典五十年》,完。」最主流的宣傳流程,當然輔以最主流的樂壇階級制度。「當時的心態是點樣更上一層樓,做二線頭,跟住一線尾嘅嘢,跟住上一線,例如開紅館,做些好大的 press con,幫好有名的品牌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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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藍奕邦 facebook
一直以獨立思考自居的藍奕邦,逐漸在重重制度迷宮裡,愈走愈深。「這個圈子的集體思想是,制度係咁樣玩,你唔可以唔跟制度咁樣玩。」
他曾經在社交媒體回憶那段歲月:「我給自己非常大的壓力,很在意別人對自己的評價,很緊張自己表現是否完美,做每樣大小工作都視它為考試般對待。還有,把所有人的不同意見都放在心上。一切都很刻意經營。…其實當時我好無自己,因為我好想取悅別人。」[7]
2014 年他從東亞約滿,轉到環球。他記得當時唱片公司高層說:「而家上緊位的男歌手都無乜邊幾個,我哋環球想有一個,睇下你可否拎到男歌手金銀銅獎。」如何定義一個好歌手?主流樂壇的標準,從來都是年尾頒獎禮上的金銀銅。令人意外的是藍奕邦竟對此甘之如飴,「我當時的心態被灌輸到,我下一個目標就是成為金銀銅其中一個,或者好老套那句,上『一線』。」
「不知道這樣好或不好,但我當時覺得,這個模式我逃不了,因為我已做了若干年。」
同一年,情緒病找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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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ar 11:倘我沒法博得萬人盛讚

先回到 2008 年,藍奕邦剛加盟東亞。第一首歌派上電台之時,他媽媽其實進了醫院深切治療部,癌症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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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奕邦與母親,每年母親節他都會貼出與母合照紀念(圖片來源:藍奕邦 facebook)
不久,藍母離世。喪禮翌日正是藍奕邦新碟發佈會,於是那邊送完媽媽「上山」,食完解穢酒,這邊他就趕去綵排。樂隊成員當然知道他剛喪母,不知該給什麼反應。藍奕邦一入 band 房,主動收起愁容,「仲要好開心咁講,『大家無嘢,我哋開開心心做個 rehearsal!』」
他如今回憶,當時壓抑情緒,是為了令大家「唔好覺得我有事」,「因為我知道我的事業好似上緊軌道,唔 afford 有任何差池。」當時他所屬唱片公司有種文化,叫「正能量」。「當時好多聚會要出席,林生(林建岳)好鍾意 call 一大班人出來,哂馬,『我哋公司的仔仔女女』,要光光鮮鮮咁出來。當時屋企好多唔好的事情,都要強顏歡笑,執靚自己出來,『老闆,飲杯!導演,飲杯!』」他還記得高層千叮萬囑,「唔好畀人知道你唔開心呀,啲人見到你唔開心,就會唔想搵你做嘢。」娛樂圈嘛,對人歡笑是常識吧。
那幾年藍奕邦家裡煩惱很多,媽媽走了,他要照顧中風但脾氣暴躁的婆婆,然後婆婆又過身了;後來藍父結識了新的伴侶,藍奕邦也不懂消化。他只懂拚命壓住壞心情。「出到嚟要讓人覺得好精神好開心。好幾年都處於咁樣的狀態。」
「這些東西加埋哂一齊,個煲已經滿,滴多任何一滴水落去,就會瀉。」他回想,「而滴水就係簽咗環球。」
2014 年,藍奕邦正式加盟環球。6 月 23 日,新公司為表誠意,替他辦了一個盛大的記者招待會。同公司的吳雨霏、Mr.、Robynn & Kendy 親身撐場,還有張學友、陳奕迅、陳慧琳、譚詠麟及李克勤拍片祝賀。
身為主角,藍奕邦表現得眉飛色舞,但當時他的頸椎其實痛得要死,「差點就喊停整個記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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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 年 6 月 23 日,藍奕邦加盟環球唱片記者會後大合照。(圖片來源:藍奕邦 facebook)
記招幾乎腰斬,連歌也唱不了。「我好記得入錄音室錄第一首歌,條頸已經扯到成個人…好似運唔到氣,好辛苦,道氣谷住。」然後身體各部位都出現毛病,「成日好頭痛,耳水不平衡,上台唱歌聽到鼓聲,大聲啲都覺得好痛好暈。之後隻手又震,坐骨神經又開始痛。」
還有情緒亂流。他開始胡思亂想,白天每次工作都會哭,夜晚上床一閉眼,「個腦就好似著 turbo,停唔到。」於是每晚愈睡愈少,由四小時變兩小時,再變成一小時、半小時,「仲要都發惡夢。」
情況太惡劣,只能停工。2014 年 12 月 22 日,藍奕邦宣布完成環球一個音樂會後就會長期休養,他在台上唱《青春頌》時一度哽咽,完成演唱下台馬上哭出來,「我終於好好地完成了今年的工作,亦害怕,我以後都不能再唱。」[8]
停工後一個月,網上突然傳他自殺入院,唱片公司連忙否認,說他只是冷病患肺炎入院,藍奕邦自己則在社交媒體報平安,「好可怕的流言。放心,我還在。」如今他只形容,那段日子情緒很低落。「2014 年冧完,2015 年頭有一次直頭崩潰,入了醫院。」
休養之初,他對外只稱是頸患、牙骹問題,兩年後他才公開患情緒病,各種身體痛症都源於心理毛病 [9]。「不要讓阿邦講自己的病和發生過什麼事,只要說他之前要休息,輕輕帶過就算。」他引述唱片公司高層曾這樣吩咐同事。[10]
中間曾短暫復出,到 2016 年回老家加拿大多倫多休養,有段日子差不多每天都躺在床上,「嚴重起來甚至有幻聽,有放棄生命的念頭。」[11]其後見治療師,才慢慢曉得與痛症「溝通」,並重新思考多年來生活方式、情緒狀態。
「這個病,不單給了我一個經歷,某程度上令我翻生,可以揀多次,究竟要做以前的藍奕邦,還是做一個自己也鍾意自己的藍奕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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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藍奕邦 facebook)
藍奕邦回想,由十多歲直至他發病的近四十歲,大部分時間他都不太喜歡自己。那些在床上掙扎的日子,他終於想到,「如果我僥倖地仲有命繼續過我的下半世,我唔想喺一個憎恨、厭惡自己的氛圍下繼續老去,咁樣好慘,慘過死。」
藍奕迅將這個發現稱為「逆成長」,「即是最老套的『回歸初心』。」
「以前入了呢一行,被灌輸的是要識撈,收埋自己感受才可以生存到。」入行時全身滿是稜角的他,終於在成長過程中學會了妥協,「好難得先得到呢個機會真係做一個音樂人,夢想成真,好,我忍你。」
病後卻有此覺悟:「畀你攞到『我最喜愛男歌手』,畀你開到四十場紅館咁又點?如果我唔可以對住自己都覺得有尊嚴的時候,又如何呢?呢個病奪走了我好多嘢 — 用了好多錢搵醫生,被迫將事業停下,甚至差點唱唔返歌 — 當佢奪走咁多嘢,我就會再諗,什麼才是最重要?」
「原來係我可以做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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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ar 15:別恨自己生於這悲情世代

2014 年藍奕邦加盟新唱片公司後,除了受各種痛症所困,還有另一煩惱。
9 月底雨傘運動爆發,碰巧遇上其新碟宣傳期。向來關心時事的他如常在社交媒體貼黃絲帶、群眾佔領馬路的相片表態,卻晚晚收到唱片公司電話,「叫我唔好 post,或者 post 都寫得輕描淡寫啲,『啲人知就得』」。他有點畏首畏尾,也照辦。例如暗角七警後,只含蓄地貼了一張圖,上面寫著四個大字:「光明磊落」。
「當年寫《六月》[12],到 2012 年反國教,2014 年雨傘,我都想講嘢。但奈何…當時覺得唔好喇,唔好講太多,都講,但不會好似而家咁坦白。是好大掙扎……有時甚至會覺得,點解要做到咁卑微?點解個人要卑躬屈膝,為了要返大陸賺個夠,商演的錢,就唔講一些我相信嘅嘢?」
2019 年香港爆發規模更大的社會運動,藍奕邦名義上他仍屬同一唱片公司,但面對急劇變壞的政治環境,他的表態再沒有絲毫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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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奕邦上載於 2019 年 6 月 16 日,梁凌杰逝世翌日(圖片來源:藍奕邦 facebook)
一來五年前他已妥協過,「我想通了。我人生不能再存有畏首畏尾做人的日子,有自由有聲音表態、世界上有公義存在,遠比我能不能在什麼地方唱個什麼商演上個什麼節目重要得太多。」二來,反送中運動的規模,以至政權暴露出來的邪惡,遠超以往,他眼中此刻再沒有「輕描淡寫」表態的可能,「這一年,點解大家覺得我咁坦白、咁直接,因為成件事太嚴重,甚至是 life and death situation。」
終於做個磊落真誠的公民,當然更因為他經歷了情緒病的洗禮;「做返自己」從此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而為自己所相信的事表明立場,發出聲響,又正是「做返自己」的體現。
所以他才說,過去一年時代雖壞,但自己的情緒病反而康復得最多,「因為這場運動 inspire 到,我可以將我以前的所有抑壓,或所有我唔敢講的,都是時候坦白哂出來。真係做返一個自己鍾意的藍奕邦。」
藍奕邦寫過一首歌,叫《為執著乾杯》。如今他發現,自己這種性格不是執著,更不是硬頸,而是正常。
「我覺得我跟好多正常人差不多,只不過跟典型娛樂圈的人好唔同。我的所謂直率、所謂會好坦白地表達自己,於一個正常的世界,大把人都係咁。只不過這個行業,尤其是香港的娛樂圈比較『另類』,大家會爭著答 model answer,不敢將自己覺得較爭議性的東西講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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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ar 16:可知道時候尚早

香港娛樂圈生態不正常,早已是全民共識;問題在於,惡法之下,香港社會的氛圍恐怕也只會愈來愈不正常,「搶著答官方答案,不敢爭議性的東西講出來」,恐怕將是新香港常態。
藍奕邦的思緒仍在消化之中。「究竟我應該驚,定其實唔應該驚?應該唔開心,定應該開心?」訪問前一晚,他在讀《國安法》43 條的細則,擔憂之餘,又提醒自己:「我反而唔想去驚,因為當權者就係想得到你的恐懼,恐懼也是最阻礙人們生活和前進的東西。我唔想中計,我唔想因為呢個恐懼,動搖到自己的立場。」
如此動盪時勢,有人會選擇移民。1989 年六四後兩個月,11 歲藍奕邦舉家移民到加拿大,雖然 6 年後就回流,卻從此多了一個 option。正如被情緒病纏繞那幾年,藍奕邦也選擇回加國避世休養,情況改善了才再回港。
如今生病的不是他,而是香港;回加拿大的選項,理所當然地在藍奕邦腦海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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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奕邦在加拿大(圖片來源:藍奕邦 facebook)
他未有此打算。「我返去做乜呢。你叫我過退休生活我又太後生,你叫我做嘢又唔知做到啲乜。」他說,作曲填詞做音樂,當然可以遙距地做,但真正問題在於,香港樂壇究竟會變成怎樣?「當環境趨勢變成咁的時候,大家還會否有歌出?有否頒獎禮?消費的力量仍在?最緊要係,創作的人會否仍有空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最近,藍奕邦和許多香港人有同樣感覺:身處新時代,根本無法再為未來計劃什麼,一切都只能見步行步,be water。而作為經歷數年空窗期、剛剛還約滿離開原本唱片公司的歌手,他要思考的,還有自己的事業,還應該怎樣走下去?
藍奕邦覺得,一切時候尚早。「尤其經歷過病的時間,我唔會因為今年已經 42 歲,就覺得步入事業的暮年。每個人經歷唔同。休息之前,我在幕前未試過大紅大紫、萬人空巷,但講真,到了呢個年代,仲興大紅大紫咩?仲興萬人空巷、有師奶 fans 煲湯畀你的年代咩?」
舊的制度逐漸失效,新的國度仍在建立,藍奕邦顯得躍躍欲試。
「我不覺得自己生不逢時,反而覺得,如果接下來再活躍返,我有更多嘢可同大家分享。我有我的經歷,也好在停了這幾年,我真的有進修自己。所以我覺得,我可能是一個能跟舊世界和新世界接到軌的一個人,我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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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奕邦,2020 年
撰文/阿果
採訪/阿果、Simon Liu
攝影/Oiyan Chan
場地:心燒食堂
註:
[1] 當年應未普及用無線耳機。演唱時由於台上其他音樂聲太大,歌手聽不清楚自己聲音,很易唱得太大聲甚至走音,因此要靠台上的 foldback 喇叭,傳來歌手的聲音。
[2] 當年《星島日報》這樣報道:「(藍奕邦)試過一次到無綫錄歌時,因心情緊張至唱不出來,被導演狠狠責罵,差點萌退出念頭。」
[3] 藍奕邦曾在 2006 年《獨立思考音樂會》台上談起這個故事
[4] 見黃志淙《香港流行音樂:數碼化下的契機與蛻變》,《普普香港(一):閱讀香港普及文化 2000-2010》,吳俊雄、張志偉、曾仲堅編
[5] 〈誰是「創作功力可比林夕的才子」?藍奕邦:做音樂無需長得帥〉,《南方都市報》,2004-08-18
[6] 內容出自藍奕邦近月《無非想快樂》IG live
[7]《舒服》,藍奕邦 facebook,2016-11-25
[8] 〈藍奕邦哽咽暫別樂壇〉,《蘋果日報》,2015-01-06
[9] 又名為「心身症」(Psychosomatic disorder),由心理、環境、社會因素所引起的身體疾病,症狀固定出現於某些器官上,並使器官發生功能障礙,發生的原因與情緒壓力有關。詳情請向醫生查詢。
[10] 《沒什麼好羞恥》,藍奕邦 facebook,2018-6-10
[11] 藍奕邦 facebook,2020-4-14
[12] 藍奕邦說,《六月》(2005)原本名為《六月飛霜》,正正想講六四,只是派台前唱片公司覺得「畫公仔畫出腸」不好,改為《六月》,「點知之後陳奕迅又有首《六月飛霜》…」
[13] 本文小題全部為藍奕邦填詞作品的歌詞,包括《Walking Backwards》、《憂鬱小生》、《雪國》、《戀人》、《六月》、《時候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