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浪跡天地》— 你願意捨棄多少?

立場新聞 2021/06/06 16:52


觀影《浪跡天地》後,看來有不少「左膠」批評,影片美化了大量美國下流中產被逼以「無屋者」身分闖蕩天涯的故事,輕輕帶過了社會危機背後的貧富懸殊與資本剝削。
如果以是否忠於原著來比較衡量,批評成立。不過,一齣改篇電影又為何要忠於原著?
電影改編自同名報道文學 Nomadland,作者是美國記者 Jessica Bruder,她在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教寫作。貫徹全書,都有尖刻的社會批判,確實在電影中,都變得輕描淡寫,甚至略過不提。
例如故事「遊牧人」的主要收入來源,就是到亞馬遜倉庫做聖誕消費狂潮的臨時工,Bruder 形容,他們是「即插即用」的勞工(Plug-and-play labor),他們帶著自己的家來開工,他們不夠時間組織工會爭取什麼,工餘時也沒有時間想像什麼勞工福利,他們甚至愛開夜班,因為冬天時倉庫暖和得多,不用在旅行車中捱夜抵冷。
亞馬遜臨時工的工作,就是在十幾個球場大的貨倉中檢貨送貨,每天在水泥路上,行走里數可達十多二十公里,而且手上的條碼追蹤機,會一路監察你的動作快慢。工人不斷重複一樣的姿勢,容易肌腱受傷,亞馬遜很細心,倉庫內有免費止痛藥,供人頂硬上,換來十一元多的時薪,他們是老人,沒有討價還價餘地。有人形容是「奴工價」。
諷刺的是,亞馬遜的招工宣傳單張,會把每天長跑一樣的體力勞動,描繪成夏令營一樣,可以找到一生一世的朋友;每年聖誕過後,露營車臨時工辛勞兩月終於離開時,他們的車龍稱為「車尾燈巡遊」,好不浪漫。電影版中,這些元素輕輕帶過。
遊牧者每星期等着救濟過活,口袋中只剩十塊錢。他們穿州過省的旅行車沒有「士啤呔」,不是因為疏忽,是因為冇錢。電影中樂觀的主角 Linda,曾經想過點石油氣爆炸一了百了,最後不忍心要自己的小狗也灰飛煙滅才停手。
作者形容,每次去採訪,有如往監獄探望囚友,難免有這個問題:「你衰乜嘢?」
大部分人在金融海嘯後失去一切,那一輩的美國中產,一生人未見過樓價會跌,負資產,加上離婚、酗酒等原因,一子錯無力翻身。曾幾何時,有一種社會契約,你服從社會的規範,努力工作,你會得到合理回報,現在已不可能,就算你規行矩步,你仍然可能破產、孤獨、無家。經濟復蘇,但人們繼續失業,作者稱之為 jobless recovery。
導演趙婷是聰明的,如果詳細講呢啲,電影只會在美國社會某一小圈子內得到共鳴,而不能行銷全世界,得到金像獎。
她所描繪的自我放逐、遁跡天地、擺脫枷鎖,奔馳於無名字荒野,指出一種自我救贖的可能,為世上每位受壓逼的人,提供一種浪漫想像。在此意義上,書與電影都有同一個宗旨,她們提出一個普世的疑問,大部分人都無法擺脫的兩難局面:
你願意擺脫多少社會加諸你的枷鎖?
你為了繼續生活,會願意捨棄多少自己固有的生活?
What parts of this life are you willing to give up, so you can keep on living?
或者,在香港,我們可以換個方式去問。
你為了繼續活得有自尊,你願意捨棄多少自己固有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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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浪跡天地》(Nomadland)劇照
(本文原刊於《蘋果日報》專欄〈無名字荒野〉,此為加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