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扎特小彌撒曲:由淺入深的鑰匙

立場新聞 2021/12/28 12:30


為什麼要是莫扎特小彌撒曲?它們有什麼特別的價值?聽了現場的音樂,給莫扎特的音符拍動過腦袋,覺得這個計劃,非常有價值。
2021 年 11 月 28 日,香港中文大學合唱團舉辦了一場久違的現場音樂會。地點非常特別:紅磡聖母堂,而旅程也很有趣:莫扎特「小彌撒曲全集」的首場。
為什麼要是莫扎特小彌撒曲?雖然我知道合唱團的計劃,但去聽的時候,還是不禁要帶着這個疑問。為什麼要演莫扎特非常年輕時的作品?它們有什麼特別的價值?
聽了現場的音樂,給莫扎特的音符拍動過腦袋,覺得這個計劃,非常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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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扎特的小彌撒曲,一共九首,都是年輕時寫的作品。第一部小彌撒曲,寫於 12 歲。
指揮朱振威在這個「講座音樂會」中,簡述莫扎特所處的十八世紀彌撒曲常見的特點:常用經文 (Ordinary) 中的指定章節,然後取了幾個特別的部份,嘗試闡述年輕莫扎特在其中的心思。
這個部份,嘗試為觀眾提供一個欣賞的指南:譬如,當歌詞是「從天降下」(descendit de caelis) 的時候,音符總要是向下,還要是一個一個聲部接二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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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扎特:G 大調小彌撒曲,K49,「信經」
又或者是在唱「除免世罪」(Qui tollis peccata mundi) 的時候,小提琴演的是短長—短長的節奏型。朱振威解釋十八世紀的情感 (Affekt),其理論在於某些情感可以特定的音樂形態表現。而這個短長的音型,傳統上與鞭打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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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扎特:G 大調小彌撒曲,K49,「榮耀頌」
這些音樂與經文的細節關連,學音樂的人大抵會在不同的學習過程中經歷過,當然我們或許未必能把它們通通都記下了。可是,莫扎特以他十二歲時的觸覺,來為這些文字添加着色,除了令人欣賞他的才華之外, 這些年少時所寫的小彌撒曲,還提供了一道給身處現在的我們身處,感受與理解以往音樂絕佳的橋樑。
這道橋連接了些什麼?我認為它連接兩種我們已經失去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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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現今的人對「禮文」(liturgy) 這個慨念,其實都非常陌生;特別是身處香港的人,怕且已經沒有太多接觸「禮文」。「禮文」本義是酬神宗教祭祀之用,其遣詞用字也相對固定,既經年月洗禮,文字變化相對較少。禮文中的字本意為何,甚至是什麼文字,大抵不容易理解。很多有接觸禮文的人,怕且也只是停留在「唸口簧」階段。
中國人社會最接近的禮文,諸如《大悲咒》一類的「唸佛」。如果有基督教信仰的,聖公會的《公禱書》較為長篇幅的禮文,即使是其他新教徒,最常唸而共通的,就有《主禱文》。
新教與天主教的禮文,現在大都是用英語;只是用中文的話,也會殘留着舊體中文的別扭。如果不是教會信眾的話,香港人雖知「阿彌陀佛」四字,但我想懂唸《大悲咒》應該寥寥可數。更嚴重的,不論哪個社會,現代人身處的環境,怕且沒有一套禮文是世界通行的。
這一點,與十八世紀的歐洲相距非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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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撒常用經文中最長的一篇是《信經》,特利騰大公會議後的《常用歌集》中,只有六首,比起其他有各有幾十首,差異最大。第一句「Credo in unum Deum」通常是主領牧者領唱,稱為「incipit」,這個版本是《信經》中最常用的一句。
莫扎特身處的歐洲,教會是人生最重要的一個公共組織,它甚至比市議會,政府還重要。出生到教會領洗,戶籍從洗禮才開始,登記死亡的冊子,也是教會保存,因為墓地大都是教會管理的;教堂的鐘為大眾報時,日出日落、工作休憩,教會都在生活中留下長長的影子。
而每周日的彌撒 (Missa),也是歐洲人的的共同體驗。每逢周日到教堂望彌撒,領聖餐,隨着教會節期而記念不同的事,彌撒的禮文也隨着節期而稍有不同。雖然,十六世紀宗教改革後,歐洲出現了不一樣的體系與禮拜,稱為新教的各種宗派,為禮拜添上不同的儀式和禮節,但是莫扎特出生的奧地利帝國,與德國最大不同,就是她仍是崇大公之天主教會(正如彌撒中《信經》中的一句 “[credo] in unam sanctam catholicam et apostolicam Ecclesiam",就是「[我信] 唯一,至聖,至公,由宗徒傳下來的教會」,Catholic Church 一詞也由此而來)。彌撒所用的禮文,就是十六世紀特利騰大公會議 (Council of Trent) 以降所用的拉丁文禮文。
到了十八世紀,拉丁文老早已經不是日常生活的語言,禮文中每個字的意思,怕且不可能通通都曉。更甚者,一般百姓大抵沒有太多人能通篇每記得,而是停留在人唸我唸,唸喃嘸一般的「唸口簧」階段。
話雖如此,長篇的禮文,總有些地方較為突出。例如,我認為較為突出的,應該先數最簡單的一段禮文《憐憫經》。它只有這幾句:

Kyrie eleison
Kyrie eleison
Kyrie eleison

Christe eleison
Christe eleison
Christe eleison

Kyrie eleison
Kyrie eleison
Kyrie eleison

這幾句是「主,憐憫我們」,「基督,憐憫我們」,聽過一次之後,即使不懂拉丁文,或許都會記得那喊三次的憐憫悲情(這句其實是希臘文, 反正你不懂拉丁文,它是希臘還是拉丁也沒相干)。
又或者,有些拉丁文的詞語,其實與現代的語言非常相似。例如前文中的「descendit」,與英語「descend」大概也很像吧(好好好好好,德語中的這句,動詞常用的是不太像的「gekommen」 (arrive, come),但是請留意莫扎特年少時就已經懂流利的意大利語;那句用的是「discendere」)。
當然,拉丁文是現今很多語言的重要源流,這一點大家應該知道的。但是,我們與拉丁文的語境,老早已經脫了節。就算是讀音樂的學生、唱合唱的團員,或許在一生不同場合,也接觸過拉丁文,但肯定未必個個能像十八世紀的人,如此熟悉每個周日也要「唸口簧」的禮文。
於是,莫扎特的小彌撒曲,提供了一個直接而簡易的環境,讓我們嘗試瞭解常用的拉丁文,怎樣被一位小子演繹。這裹的重點,是「小子」。
他是一位只有十二歲的小子,以他每周日都唸的禮文,為其中每一個字配上音樂。雖然他是「音樂天才」,擁有多種語言的能力,但是拉丁文作為禮拜用的固定語言,怕且對他而言,頂多只是「耳濡目染」。當然,我相信他超越了「唸口簧」的階段,但我想他與通盤瞭解全部禮文,還有一段距離(其實也沒有必要;他不是矢志要做「和尚」)。
如此,某些字與某些聲音的關聯,是自然不過的;descendit 總要向下,Kyrie eleison 的重音除了在開頭的 "Ky-" 之外,就是 "e-LE-i-son" 中的第二音節。
這些「潛規則」,自然得就像與生俱來,就像他音樂的感覺,渾然天成。但是,這種「與生俱來」對文字的感覺,到了我們的世代,絕大部份都喪失了,因為這些文字已經不再用,這些演繹文字的傳統,已經斷開了。這些感覺變成了「知識」,要「學習」才能獲得 。
而從莫扎特的小彌撒曲中,我們卻獲得一扇小窗,窺見這些即使是年輕小子也能明白、音符與文字的關係。
所以,作為聽眾,我們可以把莫扎特年少時的作品視作跳板,去理解更複雜的彌撒曲:巴赫的 B 小調、海頓的《尼爾遜》,裏面文字與音樂有着非常深厚的關聯,有更多更深層次的應用(例如怎樣演繹語言不能知曉?)裏面有着論文也寫不完的討論。
莫扎特年少時簡單直接的音樂,提供了一個很適切的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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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它連接起我們將要認識、也較為熟悉的成年莫扎特。
在演出前的一個星期,朱振威和我討論莫扎特在寫這彌撒曲時,莫扎特的生活細節,對於他寫的音樂產生什麼影響。特別是第二首 D 小調彌撒曲,其一是用了將來《安魂曲》用到的「招牌」D 小調,內裏的音樂也特別多的不安;或許這與他與姊姊感染了天花。染得天花,不單生命受威脅,他還短暫地失明,即使沒有送掉性命,很多人都「手尾長」。
作者如何表達自身的想法?舉例說,如果我們認為「莫扎特自己得病,擔心得要死,音樂或許因而充滿不安」。這裏有三個部份:莫扎特自己得病為事件,我們大概知道其史實。「擔心得要死」,就得要找一些文字佐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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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扎特父親 1767 年 11 月 28 日的家書,說姊姊天花痊瘉,信件開頭的拉丁文「Iterum iterumque, Te Deum laudamus」,即是「一次又一次,向主歡呼!」。然後下一句報告「我的女兒戰勝了天花」(Meine Tochter hat die Blattern glücklich überstanden!) 。之前,莫扎特父親也曾以長篇的家書,向母親滙報兒子天花病癒。而此期間,莫扎特兩姊妹也沒有回家的書信。來源:Mozarteum
莫扎特年少時雖有書信,但是一如小朋友寫的信,內容離不開生活瑣事與簡單問候,或者表達對媽媽與姊姊的想念(例如,「我要親吻媽媽與姊姊的手一千遍」)。而且,莫扎特年少其實不是自己寫信,而是搭老爸家書之便,在後頭搭兩句咀。
而十二歲的這次旅遊,他卻是與姊姊一起。所以,莫扎特根本沒有寫信。在書信或日記中,我們沒有辦法從第一身去瞭解莫扎特想些什麼。於是,「擔心得要死,音樂或許因而充滿不安」這關聯,並不是水到渠成的推論。
對我而言,沒有文字佐證還只是其中一個問題。以自身處境與情感為第一身,關聯上當時音樂的感情,這推論的前提,就是音樂是作為情感表達的媒體。
這一點,我是抱有懷疑的。
我認為,這種「作曲家主體」、以音樂為情感表達的想法,是經十九世紀浪漫主義洗禮過後才有。對於莫扎特而言,音樂本來就是工具;彌撒的音樂,是作禮拜的工具;寫小夜曲,是為市內活動的工具。音樂家本來就是工匠,提供出來的,就有功能上的價值。
這就像餐廳東主,為了令食肆不是太過「靜英英」,選些音樂來播一樣。音樂固然反映到某些東主的喜好,但或許東主考慮的,是播放音樂所需的牌照費用的多少。音樂,在這種情況,是功能性的。
雖然,音樂帶着情感,但是這種情感,在彌撒曲的框架下,還要受到一定的制約。彌撒曲的詞,不能修改絲毫(海頓能改歌詞,都只是因為他忘掉了);其樂章的主旨,也有其禮儀的本義。
但是,當歌詞交到作曲家手上之後,作曲家卻有着制約下的自由,去如何將每個子以音符着色。因着這些着色的不同、側重點不同,為整體的外在情感帶來差異。
這種在制約中的自由,突顯出莫扎特如何掌握音樂最基本的規矩,從中變化更改。有時只為無聊,有時卻是意興大發,但萬變卻不離其「宗」:就是禮文的用字,一點也不能改變。在制約中,見到莫扎特如何令自己自由,如何找到突破,更重要的,是如何讓人聽得出他的音樂言之有物。
而更重要的一點,就是唱歌本來是人與生俱來的音樂活動。旋律亦是歌曲中的靈魂。莫扎特能在彌撒的制約中,找到自己的聲音和創作有趣之處,繼而寫出動人的旋律,讓人即使不全懂得每個字,也能感受到文字底下更深的情感。這些小彌撒,或許還未觸及到靈魂的深處,但是它們卻成為將來歌劇界叱咤風雲,讓人以歌曲感受人間瘋狂百態,而在早年所下有效的基本功。
莫扎特早年的歌劇,或許還太幼稚。他的彌撒,卻是自然而有功架。每部歌劇劇本不同,不容易令自己覺得深刻;相反,彌撒千篇一律,但音樂在上而變化,卻慢慢令文字深化。到了後來,這種對文字深刻的觸覺,用在歌劇之上,成為普及而廣受歡迎之作;用在宗教作品之上,讓人一窺宇宙、靈魂深處的奧妙。
於是,莫扎特年少時簡單直接的音樂,提供了一個進深音樂深處適切的跳板,也推使我們去認識之後的十九世紀,如何讓音樂成為人類感情載體的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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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加斯 (William Hogarth) : 《訂婚》。畫中公爵手執家譜以示其顯貴,商人欲嫁女兒予伯爵兒子,但年輕男女根本沒搭上咀;女兒身穿巴黎服式,或許根本就看不起這些貴人,而頸上的黑痣,更有機會是因為她得了梅毒。賀加斯在一系列的畫作《時髦的婚姻》(Marriage A-la-mode),以連環畫的形式描述社會的腐化與婚姻的悲劇。
歷史重來都沒有「原貌」,因為只要時間過去,傳統、習慣、風俗與共感,都會因着人群遷徙、經濟發展以至權力更替而流逝。所以,如何欣賞來自往昔的「作品」,解構其意義,往往需要大量的資料和研究。
但是,即使消化了大量資料,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有好的鑰匙,解開通往更深入、更詳細理解歷史的寶庫。莫扎特的小彌撒曲,簡單直接的情感,時而有趣的音樂擺設,彷彿打開了通往歷史原貌的一扇窗。瞭解它裏面的操作,花點心思瞭解莫扎特設計的動機,或許會讓我們更深入地認識那短暫而轉變快速的後十八世紀。
那是一個貴族還在專權,社會快速崩壞,但當時的人還未能想像以後出現的革命,貴族與仕紳們還在歌舞昇平的世代。莫扎特將在維也納叱咤風雲,憑的不單是自小天賦的音樂才華,還有紮實的功架和技法。在這個歌舞昇平的年代,他成為了最為有名的音樂家,也開啟了以後真正地讓作曲家成為音樂世界中心人物的世代。
所以這些小作品,即使表面上只是孩童的「練習」,但其細緻於靈巧,已經是非常值得欣賞。合唱團團員學習這些音樂,能夠從中仔細摸索文字與音樂的表現,久而久之,就是演繹巨著的基石。這些年輕時期作品,就是莫扎特的音樂之所以能夠觸及靈魂、述說永恆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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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於作者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