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試用XX藝術家定義程展緯

立場新聞 2016/10/03 11:10


九月下旬一個中午,安全口畫廊大門洞開,地上散落報紙和工具箱。牆壁懸掛一張偌大相片,逐格拼貼的影像,有點零碎,有點模糊。畫面猶如底片,站遠走近,都難辨認相中事物。
一身藍衣的程展緯,掛著笑容走來。「在薄扶林村拍的,十八年前的事了。」
1998年,程展緯剛剛碩士畢業,同年開始沉迷針孔攝影。一做就是八年。無論人在香港,還是身在外地,他都堅持針孔攝影,拍下超過三十組、三千張作品。礙於空間所限,就算攝影者本人,也未嘗一一打開、拼湊。因著展覽機會,這些攝影作品現在才得以呈現人前。
然而今天提起「程展緯」,大家對他的印象卻大相逕庭。你可能記起寶湖道球場的「社區籃球」、拾荒老伯的紙皮「解款車」,或更早前的「一星期保安員」……他的藝術總是直接介入社區社會。到底這樣一個自言重視藝術形式操作的藝術家,是如何走到今天,會在球場放一個籃球做作品?
故事要從十八年前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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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展緯透過手機程式,示範將眼前猶如底片的「負片」影像,換過來「正片」,叫相片中的物品較為清晰辨別。
作為針孔攝影師
十八年前,程展緯剛從中文大學碩士畢業。曾於系展中獲「混合媒介獎」的他,離開院校前收到本地畫廊 OP Gallery 邀請創作,期望他做點新穎作品。
程展緯憶述,他畢業那年才初學攝影,但上了三堂就再沒再返回課室,結果只學懂最基本的知識。因此對畫廊的創作邀請,只能以唯一學過的針孔攝影作回應。他遂與幾個朋友合作,將太子一間空房改裝成為相機暗箱 (camera obscure):房裡貼滿相紙,透過窗戶透進的微弱光線完成曝光,再沖曬成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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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於牛棚十三街的「針孔」作品。
出於對光線的嚴格要求,程展緯在攝影過程中必須獨處房內。一個人在一間房,緊閉門戶,獨對昔日住客的生活痕跡,他享受這絕對孤立的空間。沖曬出來的影像,世界都盡顛倒,熟悉的都變得陌生。「針孔攝影」的系統讓他對事物重新產生一種快感,「只覺得這過程太靚,令你不顧是否能夠展示,一直影下去。」少有被一種媒介感動的程展緯,此刻攝影打動了他。

「我通常只用一種媒介去表達對事情的看法和感受,那時算是較專注形式操作的藝術家。」

畢業後一年,程展緯到南區一間小學教書。路過小學附近的薄扶林村,他覺得那裡的建築高高低低,小巷迂迴交錯,趣味盎然。某年暑假,他便在村內短租兩間小屋,重操「針孔攝影」故業,拍下數以千計相片。當年他與村內小孩,體驗針孔相機時拍下的合照,今日亦已發黃。
作為社區藝術家
往後數年,只要有空房子可以創作,程展緯便抓緊機會,以針孔攝影記錄窗外風光。
2005 年,香港藝術家林嵐策劃「現場灣仔─國際藝術家交流工作坊(香港)」。程展緯獲邀遷入灣仔一幢即將拆卸的舊樓,進行為期一個月的駐留,實驗社區藝術,是為程展緯進入社區藝術討論的開端。
雖然如此,程展緯笑言當時仍未有強烈的社區意識,純然覺得「有免費房間做創作當然好,慳返租錢嘛」。進入舊樓後,他發現其他藝術家都嘗試配合社區做創作,便開始思考到底針孔攝影跟灣仔區可以發生怎樣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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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 年,程展緯參與「現場灣仔」時攝下的影像,相片中好些建築物已經隨著市區重建拆卸,唯窗框中的藍屋保留下來。
程展緯記得,灣仔曾經有過好些戲院,來到 2005 年已所剩無幾。他遂以針孔影像,在老房子做一間暗箱放映室,名為「灣仔戲院」,邀請街坊入內,欣賞城市顛倒的風光。

「當時最深刻感受的不在作品本身,而是第一次以藝術名義回應社區。」

作為公共參與者
從純粹感動,到透過攝影接連社區,程展緯在社區藝術的路上,愈走愈前。千禧年後,他繼續針孔攝影的同時,亦活躍於街頭,多次進行探索城市公共空間的藝術活動。他曾經走上水坑口天橋,每天為鐵欄刷上不同顏色,持續一個星期;又試過租下街燈維修車到大埔,用膠紙包起一支路燈;亦曾在土瓜灣收集被風吹掉的衣物,清洗後再放回晾衣架上等等。不過,創作雖然走進了城市,但他一直未嘗以空間政治詮釋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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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展緯曾經走上水坑口天橋,持續一星期每天為鐵欄刷上不同顏色 (圖片由程展緯提供)
迴避政治,程展緯承認是當年中大學生的特色,自己也不例外。他的大學生涯,正值九七回歸。藝術作品摻入身份論述,內容便可以一下子看似豐富許多。講政治雖然好容易,但同學之間卻帶著「藝術不談政治」的禁忌,覺得「雖然是大時代,但這個時間關口過了就是。」
直至 2007 年皇后碼頭保育潮,抗爭者以公共空間的討論,提升至政治實踐的層次,叫程展緯發現「原來『油天橋』都可以有其政治指向」,走上街頭鑽入社區做藝術,也是一場空間政治的抗爭。

「我不需要藝術家優美的身段。藝術家要洞悉整個社會運作的框架,找到自己應該站在甚麼位置。」

作為大埔居民
從「藝術不談政治」的封印中慢慢釋放,程展緯 2009 年與友人成立「活化廳」,透過結合藝術和社區的空間,嘗試找尋自己「應該發力的位置」。
兩年後,部分藝術家繼續經營「活化廳」,但程展緯堅持「一年起,兩年散」的原則,輾轉到其他區域繼續創作實驗。今日回望,他自評當年以一個區外人身份,嘗試在油麻地以藝術搞活化,仍然屬於「空降」。
隨著程展緯遷入大埔組織家庭,其關注的社區亦集中於此。辭退外傭之後,他將教學工作減到最少,親自照顧女兒。

「我走唔甩喇,要留在大埔。大埔既然最方便,為甚麼要走出去做其他社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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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展緯談及現居大埔的生活點滴。
從生活的環境出發,程展緯想起家中菲律賓傭工。回想聘請外傭之初,他還認真嘗試透過電影、歌曲,了解菲律賓文化。然而,外傭似乎未有敞開心扉,在他家工作的七年間,多次借貸無法償還。儘管程展緯一家盡力幫忙,但後來七八間財務公司上門追債,終叫他決定辭退傭工。
「如果她有需要,可以問我借。我可以不計利息借給她,但她沒有開口,也一直沒有說不斷借貸的原因。」程展緯自問曾經努力了解對方情況,但她始終隱瞞事實。不知從何而來的隔膜,叫他一直耿耿於懷,不斷反思的過程,結果竟化成創作的養份,讓程展緯發起「菲律賓文化在大埔」的計劃。
程展緯連月來觀察大埔外傭出入的場所,找到菲語卡啦 OK 機、售賣菲律賓報紙的地方。收集菲律賓文化的過程,讓他推展出菲語相關的文化交流,走進區內學校舉行工作坊,跟學生製作「菲語認字卡」。他相信,具有社區面向的文化交流,應該從日常生活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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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展緯與大埔學生共同製作的「菲語認字卡」 (相片由程展緯提供)
日常生活事無大小,程展緯都嘗試去發掘創作空間。近期廣為人識的「社區籃球」,正是他多次路過寶湖道球場的奇想。很多人會覺得,藝術家創作一件作品,必定經過深思熟慮,能夠準確無誤表達其概念理想。他卻認為有挫敗的需要。

「我是一個大量創作的人。就像放飛鏢,多放幾支,總有一支中的。若然中了,我就再看如何發展下去。」

在程展緯眼中「社區籃球」正是這麼一支「中的飛鏢」。他笑言,從沒想過在球場放一個籃球會引來那麼大的迴響,甚至吸引其他地區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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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區籃球」 (相片由程展緯提供)
眼見反應熱烈,程展緯便思考如何將作品繼續下去。有人提到,「大家的」除了正面溫馨一面外,也可以將問題都變成「大家的」。於是近日,「社區籃球」已經發展出「大家的樽」:程展緯收集球場上大家用後隨處棄置的水樽,拍照上傳 facebook,懷著好奇觀察,經過社區籃球「洗禮」之後,使用者的習慣會出現怎樣的變化。

「社區藝術,就是從來不可能預算結果。」

藝術家所做的都是藝術?
近一兩年,這種不可預算的情況,程展緯可謂體驗甚多。
藝術家的身份,讓他所做的行為,都成為作品。就像《明報》總編輯鍾天祥突然解僱執行總編輯姜國元(安裕),程展緯在《成報》刊登小廣告「天祥回家,勿念香港」,也被解讀成「概念藝術」。今天說起,他不禁笑著解釋:「當時我真係嬲,真係諗住鬧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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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展緯曾登報回應《明報》突然解僱安裕一事,被外界解讀為「概念藝術」。 (相片由程展緯提供)
藝術家所做的事都是藝術。這種情況奇怪又得意之餘,程展緯更高興的是,可以成為讓公眾思考甚麼是藝術的平台。

「每次我做這些行動,大家都重新思考,背後到底有甚麼意義?可能好多人都會做,但因為我的藝術家身份,大家會再多想一層。」

十八年的創作旅途上,程展緯曾經鍾情攝影,後因攝影涉足社區,從社區走向社會,再回到自身生活的地區。他始終相信,對於奇怪事情的興趣,刺激他透過創作表達,而作品關注不同議題的同時,又反過來帶著他走到未知的地方。
站在十八年前攝於薄扶林村的相片,程展緯今天看著三千張相片拼貼而成的作品,重組當年記憶中的畫面。一格一曝光,在他眼前閃爍不絕。

「藝術論述的方式,傾向以一種形式代表一個人,但其實藝術家是混雜的。當年的攝影作品,對比近期的或者不太一樣,但仍有共通之處,就是:只要我喜歡的,無論議題還是媒介,我都會發神經地投入下去。這方面的能力,我還是比其他人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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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展緯,與其十八年前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