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種有時:專訪《種植香港》總編輯袁易天

立場新聞 2016/11/22 21:08


籌備一年多的《種植香港》終於靜靜面世,過去幾星期開始登陸多個文青至愛的消閒地點:獨立書店、咖啡店、社區小店、農墟...... 一百多頁的雜誌,捧在手上感覺瘦長輕巧,封面淡紫色,正中間兩個背巨大白菜葉的小人剛好相遇。背景是田,旁邊有蜷縮的貓咪。創刊號的內容卻遠比外表看起來豐富,除了圖析姚松炎博士的「花園城市概念」以及袁易天的回應,還有專文探討口述史作為鄉土教育的方法、老農與菜種行老闆訪談、香港戰後農業史連載、倒泥頭產業鍊概述等內容,相當紮實。
以清淡無害文青味,包裹結實厚重、同時着重視覺表達的農業討論,這就是《種植香港》。
說起來,雜誌的起點簡直像漫畫情節。時為 2015 年八月,袁易天在一個日本農業交流計劃期間短暫回港。在日本時,同住宿舍的香港農夫養成了清晨先做瑜珈再上田的習慣,袁易天回港後也持續練習。一天練習完畢作「大休息」(編按:一種瑜珈式子),就在手腳攤開平躺、身心放鬆之際,突然生出一個念頭——「『農業月刊』幾個大字跳了出來」,他去年在臉書上這樣說。像漫畫中放空的主角靈機一動,頭頂浮起一朵雲,想到一個點子,然後故事正式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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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之後的工作都有熱血漫畫的氣息。那次「大休息」之後,袁易天在臉書上發帖,邀請各路朋友一起實現農業雜誌的想法。「不用理會賣紙情況,不要擔心工作人員的薪金,只有一個像清水一樣的渴望,把它實現,做到好好睇睇,它必然會發光。」當時他這樣寫道。然後開始着手組織核心團隊。首先是美術指導。「因為我們需要某一種基調,去包着整件事。然後都是人連人的模式,只要相信人,就會組成一班人,令概念變成實物。」美術、編輯,都是同樣。由袁易天最初接觸的核心成員找相熟朋友埋班,然後大家各自採訪、寫稿,完成後掉上臉書群組給人校對,再交給「美術部」落版、配圖。
都說「念念不忘,必有迴響」。一個念頭是一顆種子,拋到泥地裡,它就發芽、自生,經許多雙手接力照料而結果。而《種植香港》更是一顆奇異種子,整本雜誌從美術、編採校對,到行政、宣傳、發行,全員義務參與,所謂沒有大台,最終的成果卻是意外地精緻、專業,不說還想不到幕後班底全不受薪。
不過,也是因為沒有老細、沒有大台,這個成果用了足足一年時間拼湊出來。創刊號名「立秋」,本意是在八月份立秋前後推出,結果也延後至十月才出版,十一月才發行,轉眼立冬也過了。現實畢竟不是熱血漫畫,多的是延滯與奄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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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易天是在1997年走上農耕的路。更準確的說法是重回農耕,因為他本來就出身自農民家庭,在新界長大,自小下田。大學畢業後工作了幾年,覺得悶,傳媒編輯工作更是讓他感到日漸被榨乾,終於在1997年放棄白領工作,去粉嶺鶴藪租了一幅地,自己搞有機農場。
一晃眼已將近二十年。這些年裡他不但試驗過不同耕種法,認識了許多老農民和年輕農夫,更見證了香港農業的變遷。難道之前他從沒想過要辦農業雜誌?他聞言不禁笑了:「沒想過,耕田的人不需要做雜誌嘛,哈哈哈!」
回憶十九年前,他開始耕田不久就意識到,十年之後可能已沒田可耕。「最初以為農業是夕陽行業,因為沒人入行,所以衰退。」那個年頭,跑去耕田的大學畢業生真的少之又少,他也曾寫到,最不喜歡聽的問題就是一個大學畢業生,為甚麼去種田。「這是恭維我的學歷,同時卻歧視我的職業。」
「身邊的家人、朋友都會問你點解好做唔做。」就算不質疑,很多人眼中務農也只是一種很個人的興趣或職業選擇:「你鍾意耕田咪耕田囉,冇得耕就唔好怨啦。」於是他心裡也有點懷疑:或許香港真的不需要有人耕田?
但他還是繼續。然後慢慢發現,農業不是因為沒人入行而死。「看到自己身邊環境愈來愈差。為什麼會差呢?原來因為有地產商、有人囤地、有大工程。然後再嘗試了解這些工程,就會發現,原來我們都是被這些政策犧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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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捩點就是反高鐵。不少投身農業的八十後農夫,都是因為「反高鐵,保菜園」這場抗爭而走上務農之路,而袁易天當時已是有十多年耕種經驗的資深農夫,但也因為朋友請他幫忙看村民賠償問題而加入運動,並開始研究高鐵是怎麼回事。「為甚麼一條高鐵大過晒所有嘢?」然後他發現,原來香港農業的產值不算差,每年可達十億;而耗資650億元的高鐵,經濟效益居然比許多人眼中無足輕重的農業還要低。[1]
「所以世界好奇怪,條數根本唔係咁計。你不去摧毀本來就在那裡的農業,它已經會生出比高鐵多的回報。點解要咁笨呢?當然唔係笨啦,將原有的東西搗毀,另建一條鐵路,經濟回報才可以落入另一班人的口袋。」明白到農業不是少數人的興趣或個人職業選擇那麼簡單,他有了更強的意願,告訴別人農業是甚麼一回事。「農業與城市的關係應該是怎樣?就是所謂城鄉共生,去到馬屎埔時,整個概念已經好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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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易天
怎樣說服別人農業是重要的呢?
打從袁易天開始從事有機耕種,這已是一直纏繞他的問題。1997 年的香港,做有機耕種的人沒幾個,「我們要種菜,又要送菜、賣菜,找銷售點,又要應付身邊的人不以為然,要做講座、訪問、工作坊去跟人解釋有機耕種是甚麼。有時覺得點解咁複雜,點解農夫咩都要做晒呢?」
到 2010 年,經過反高鐵一役,他和農友在粉嶺馬屎埔村建立「馬寶寶社區農場」,持續舉辦導賞、耕種班、工作坊等。過去幾年,愈來愈多香港人開始理解農業和城市的關係;而認真走進農田,嘗試過農耕生活的八、九十後也增加了不少。儘管如此,袁易天卻形容情況是愈來愈差。囤地、發展,官商合謀,一再威脅把植根數十年的農地和村落連根拔起。2014 年 6 月,立法會財委會主席吳亮星粗暴通過新界東北發展區前期撥款,其後小規模抗爭不斷,到了今年夏天,恒基地產在馬屎埔村收地演變成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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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寶寶社區農場」的導賞團
地產商的收地行動,陸續有來。
「做農夫咩都要做晒」的狀態,一直維持到現在,如今連雜誌都要做埋。是因為東北發展計劃嗎?收地既迫在眉睫,在這個骨節眼將農業議題帶到更多人眼前,爭取更廣泛的支持,相信也是農夫的考慮?出乎意料地,袁易天雖不諱言此時辦雜誌,與東北發展計劃有直接關係,但令更多人關心農業還是次要。「這本雜誌更是要幫助一個小圈子的人處理自身的無力感。」他這樣形容。「這幾年來,很多人都覺得香港生活氣氛好差,但都有種『又可以怎樣』的無力感。對很多人來說,政治議題,特別是雨傘運動的失敗,是他們感到無力的主因,但對我們來說卻是東北發展。我們試過不同方式和程度的抗爭,卻始終不能阻延計劃,這種無力感是最切身的。」
很多在他眼中很有能力的人都感到茫然,欠缺前行的方向。於是他想,可不可以讓好多人一起,做一本雜誌,建立一件事?「供稿的供稿,排版的排版,令到議題可以一直推下去,這才是解決無力感的基礎。」
第一期出版不久,暫時難言參與者的改變,但《種植香港》目前勢頭的確不俗。出版後,雜誌迅即得到不少傳媒關注,此外不但多家獨立書店和小店主動聯絡取書,有獨立書店甚至在下訂單前,就遇到查詢《種植香港》的客人。外間反應熱烈,袁易天笑言應該是因為「咁癲嘅嘢都係第一次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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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街坊排檔
話雖如此,發佈會當日,袁易天公佈第一期印刷量為三千,好些在場的朋友都不禁暗暗抹把汗。畢竟這是一個被喻為「紙媒寒冬」的年代,一個連八卦周刊也相繼摺埋的年代。三千本,以這樣一本小眾趣味、也沒有正式發行網絡的雜誌來說,是頗大的印量。
袁易天卻信心滿滿,認為可以沽清。「現在我們印三千本,印刷成本只是八萬元以下,也不算好多錢,只要全部賣完就可以回本。」真的對銷量這麼有信心?其實賣到 1500 已經很不錯啦?袁易天卻即時說「唔得」。「我們怕這本雜誌會做不下去的最大原因,是我們出於慣性,以消費雜誌的邏輯去看它。如果只有資本主義的思考模式,好多嘢都唔使做,係樣樣都冇得做。只要擺脫這種思維,就會海闊天空。」
「我們『揼心口』賣書,不是因為本書賣不去,而是如果你支持這件事,就付出 68 元啊,然後再叫你的朋友也付出 68 元。也不是因為你有 68 元可以用來買雜誌,畢竟要買雜誌也有很多選擇。但是,如果香港連三千個一年肯付出 68 元支持香港農業的人都沒有,咁就真係灰到爆啦!(按:《種植香港》為不定期刊)最終我們會發覺,世界上其實好多人都不會斤斤計較。我們必須相信人是可以拋開那 68 元來思考的,否則就真的不會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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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作為香港人,尤其年輕一代,要說服自己還有希望,似乎一天比一天困難。有時我們叨念那句歌詞:「就算失望,不能絕望」;有時我們想起魯迅引裴多菲:「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在我們身處的時代,絕望與希望同等虛妄竟成了某種安慰。
假如希望只是我們閉上眼用力建造的空中樓閣,那甚麼才是真實?在本文結尾,我想引用袁易天為《種植香港・立秋》寫的跋:「如果我們是真心真意追求一個資源累積和分配都合乎公義的社會,我們需要從生活裡找到去中央化的門徑,這些最後都會變成政治力量,改朝換代只是政客臉孔的改換,累積與分配的態度沒有改變,一切問題都不會改變。立足本土的行動,需要從支援基層的需要着手,因為他們/我們是最受不公義累積影響,最得不到分配的一群...... 建立適切的、根植社區的行動,既有經濟力量,也能打動人心。唯是這樣,我們才可以漸漸不需仰賴中央系統的分配而建立民間豐盛的本土力量。」
行動:分享的行動,連結的行動,抵抗的行動,這些是真實的;我們腳下的土地,可以踐踏污蔑也可以溫柔共生的土地,同樣是真實的。而希望縱然虛妄,終究是我們追求美好的驅力。下一期《種植香港》已在籌備中,的確像是種子,我們知道種瓜會得瓜,但總不知道每一顆瓜會長成什麼樣子。自有它生長的步調,有慢慢延展的根,某天也會有飄散又降落的花粉,生育未知。
至於《種植香港》工作團隊,在達成一個又一個小奇蹟之際能支取多少力量,進化多少層級,還待日後揭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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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09 年,政府申請高鐵撥款時,估算乘客節省的效益,指五十年內高鐵可帶來870億港元的直接經濟效益。當時預計高鐵造價 650 億,扣除成本後,高鐵預期可為香港帶來 220 億效益,攤分五十年,即每年 4.4 億。而根據當年刊行的《漁農自然護理署年報 2007-2008》,2007 年本地農業生產總值為 10.9 億,因此說高鐵效益較農業低。高鐵造價因超支,目前已飊升至 900 億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