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憎人哋只當我係一支筆，都唔當我係一個人。」五度獲得「香港舞台劇獎最佳劇本」的編劇莊梅岩說。

以編劇身份在本地劇界打滾十多年，莊梅岩的作品口碑與票房俱佳。從《留守太平間》到《野豬》，她不避人性幽暗，切入社會現實，擅長角色之間的對質，提出哲學思辨，奠定劇壇的江湖地位。她更曾獲《南華早報》評選為香港廿五位最具影響力的女性之一。

與舞台長期共存，莊梅岩承認即使無法預計觀眾反應，但也大概拿捏到成品的完成度。「我好樂於剩係留喺舞台劇，我唔介意。」大有條件專注撰寫熟悉的舞台劇，但她偏偏不安於此。近年，她授權作品進行影視化，《暗色天堂》和《聖荷西謀殺案》先後改編成電影。然而，她始終覺得「電視太導演主導」，而未嘗編寫電視連續劇。隨著名氣漸長，不少人向她提出影視合作計劃，但遭一一拒絕或中途腰斬，她說：「覺得自己無 say，我就唔寫」。

改變，不動聲色地發生了。

當大台推出《老表，畢業喇！》和《使徒行者2》之際，莊梅岩撰寫的首部電視劇《短暫的婚姻》悄悄在 ViuTV 播出，引起部分圈子討論這位譽為本地首屈一指劇作家的決定：定位為「音樂劇集」的《短暫的婚姻》，由 ViuTV 與陳奕迅經理人公司聯手製作。有電視台，又有經理人公司，編劇不是更沒有 say 嗎？

出乎意料地，莊梅岩非常滿意合作，並認為過程是「enjoyable journey」。能夠起用陳奕迅做演員，角色猶如度身訂造，她認為是「緣份」；遇上陳志發執導，劇本呈現出最好一面，她又形容是「幸運」。種種人的聚合產生的化學效應，讓她今日坦然吐出一句：「將來如果再做（電視劇），我會知道唔駛擔心咁多」。

每個媒體每個媒介定必有其局限，問莊梅岩參與製作《短暫的婚姻》的限制何在？她想了好一陣，望向遠窗再回到桌面，說：「Budget 吧？時間限制吧？但都唔影響到我作為編劇嘅工作」。

由寫成劇本到劇集播映，《短暫的婚姻》只經歷五個月時間的製作。劇集又以一連五集，每集廿分鐘的速度，一個星期就播完。劇終人散，短促如煙花。《短暫的婚姻》似乎為製作人們帶來「短暫的幸運」，但其實這點「幸運」到底是僥倖，還是可以複製的經驗？

配合陳奕迅推出全新國語專輯，ViuTV 播出陳奕迅做主角的電視劇《短暫的婚姻》。劇本由莊梅岩所寫，述說婚姻與出軌的家常故事，與其一貫的思辨文風迥異。男主角留學英國回流的背景，又與陳奕迅自身的經歷相似。正當大家以為莊梅岩「幫陳奕迅度身定造劇本」之時，她卻說：「其實唔係咁樣嘅，《短暫的婚姻》個名、個劇本都一早諗咗。」

數年前，莊梅岩搬入何文田，租下一個單位。她喜歡這一區，喜歡那種「好平靜，好家」的感覺。明知沒有能力買起現居的單位，但樓上有人放盤，還是忍不住與丈夫一起去睇樓。業主是一個喪妻的英國人，與兒子同住。沒有女主人的家，有種沉重的氣氛；失去媽媽的孩子一臉迷失；失去太太的丈夫，辭去銀行的工作。「好陰公。」剛與丈夫和兒子搬進新居的莊梅岩，想像「如果我走咗，我老公同個仔，可能都會係咁樣嘅下場。一諗到咁，我就覺得好不捨」。感應那份幸福的脆弱，她動筆書寫新劇本－－這個喪妻的男人，正是《短暫的婚姻》中陳奕迅飾演的 Galen 的原型。

《短暫的婚姻》的劇本沒有一氣呵成。碰上社會運動迭起的時代，她寫了兩場就寫不下去，轉而書寫社會大義。抒發「一口鳥氣」之後，ViuTV 剛好來敲門，問：想跟陳奕迅搞一個音樂特輯，類似音樂電影的製作，你有沒有興趣？

抓住莊梅岩心神的，不是「音樂電影」，而是「陳奕迅」。她坦言自己不算緊貼流行文化，但看過幾部陳奕迅主演的電影，直覺相信對方是一個好好的演員。想到陳奕迅的背景，與 Galen 的設定亦有不謀而合之處，她拋出《短暫的婚姻》的故事大綱，道：「如果你哋覺得啱嘅就做啦！」

啱，就去馬！

莊梅岩坦言製作過程「得到好大嘅自由度」，陳奕迅的經理人公司提供新專輯的 demo 和歌詞。雙方達成共識，劇集須取用數首歌曲。此外，對編劇幾乎別無要求。ViuTV 再找來新晉導演陳志發執導。導演、編劇、音樂三方面俱備，《短暫的婚姻》電視劇正式投入施工。然而，一部電視劇落實拍攝，可能才是編劇的惡夢開始。

與舞台劇尊重文本的傳統迥異，電視電影的編劇普遍不受重視，幾近毫無地位可言。導演不時挾影像主導之名「強姦劇本」，甚至直接挪用文本，隱沒編劇角色。莊梅岩分析這種行業文化導致本地影視作品的編劇求其成章；或者編劇兼任導演，避免爭執，又可以拍成切合期望的作品。

「我話你知，做編劇最攰唔係寫劇本，而係同人爭拗，說服人相信自己嘅 talent。有時連一些品味嘅嘢都要拗，就好無意思，好攰。」莊梅岩感嘆，電視電影製作之難，難在要配合天時地利人和，尤其是今次涉及經理人公司，創作空間可以非常狹窄，「好多經理人、上面嗰班人，可能會話你做乜俾咁少戲佢做」。相反，今次 ViuTV 和經理人公司極少介入。提供了音樂，劃出了檔期，餘下便由莊梅岩與陳志發自由發揮。

「佢哋（ViuTV 和經理人公司）好聰明。雖然係 Commission，但唔會迫你要點做。」莊梅岩以料理餸菜為喻，創作人猶如廚師，客方提供材料之後，就應該「信我，俾我好好地炒」。她強調，創作人即使從事商業合作，亦不是推銷那方，只管寫做整理即可。「夾硬擺（推廣內容）落去係無意義嘅，好似 sell 嘢咁。」沒有強迫，發揮空間大，創作人不會擔心「講得夠唔夠多」，自會懂得找到位置安放訊息，「你俾個自由度我，我就會做好佢」。

以《短暫的婚姻》為例，設定雖然是「音樂劇集」，但莊梅岩認為無須事事圍繞音樂發展。故事情節須獨立成章，取走音樂亦不影響敘事。她從陳奕迅的新專輯中選取五首歌曲，分別置入五集劇情。交到導演陳志發的手上，歌曲出現的次序稍有改動。陳志發解釋，歌曲威力大於配樂，所以要「用得準」。他與負責配樂的戴偉討論後，取出專輯歌曲的部分旋律，以配樂形式融入電影中。此舉不但減少直接播歌的陳俗，亦避免出現「配樂還配樂，歌還歌」的斷裂感。完成拍攝剪接之後，見街版本雖然與莊梅岩的原意有異，但她欣賞現時處理，認為更有彈性。

「今次係一個好好嘅組合。」莊梅岩強調自己雖然堅持合作要有 say，但不代表劇本就是神聖不可修改。她形容，與導演陳志發的合作正是「大家尊重彼此崗位」的互動，雙方能夠在彼此的想法上再發揮，提升效果。二人資歷雖然稍有差距，但莊梅岩仍歡迎陳志發提出修改建議，甚至願意增寫場口劇情配合。

身為後輩的陳志發坦言，自己都是創作人，「好知道自己嘅嘢都唔係好鍾意人被改，所以都有啲擔心。」接過劇本之時，他感到壓力極大。對白有力，一拳入心。他形容《短暫的婚姻》是入行以來遇過最好的劇本，「其實我好驚自己會嘥左佢個劇本」。拍攝期間，情節稍有改動，他都會打電話給莊梅岩確認。來回數次之後，莊梅岩了解陳志發執導的風格，更直接說：「去啦去啦，唔駛問我」。雙方建立起來的信任，讓陳志發無芥蒂地與莊梅岩理性討論。

初剪（rough cut）出爐之後，陳志發擔心自己太投入拍攝，或有盲點。畢竟「一個人嘅腦係有限嘅」，故他邀請《點五步》監製柯星沛指點。他亦曾拿著電腦找莊梅岩一起看 rough cut，討論可改善之處，「劇本係莊梅岩原作，要尊重佢。大家都係為咗件事好而傾，唔會為堅持而堅持」。抓緊三日補拍的機會，他補回一些鏡頭之餘，也加入邀請莊梅岩增寫的一些片段，包括：劇集開頭男女主角天台相遇的情節。

「我原本唔想有呢場呀！傳統就係男女主角有個 first encounter，但可唔可以唔係咁？」莊梅岩口裡這樣說，但靜下來細思，還是寫出天台晾衫的小節。陳志發團隊剪出《短暫的婚姻》的最終版本，天台晾衫的開首，與結局一幕遙遙呼應。效果雖非莊梅岩的初衷，但卻讓她有 amazing 的感覺，「我好強調，呢個係好嘅互動，唔係佢成唔成全我嘅劇本，而係大家有默契，彼此俾到刺激，有種 chemistry 喺度。」

暑期工在亞視做資料搜集，偶然亦有接拍香港電台單元劇，莊梅岩雖然第一次寫電視連續劇，但也不是第一次接觸電視圈。過往的經驗告訴她，電影電視的成品質素難以拿捏。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她認為今次合作順利，尚有一個因素—電視台。莊梅岩眼中的 ViuTV 包容性大、空間大，「佢新，佢多樣，無一個好確定的形象」。她相信，寫到「好大台」，或者寫得好文青，ViuTV 都可以找到對應的觀眾，「佢哋俾我嘅感覺係，我可以咁樣寫」。

以鋒利語辭見稱的莊梅岩笑言，今次「咬緊拖鞋去寫」，避免太多對白，太多思辨。她認為，舞台劇觀眾困在一個空間看演出，比較有準備去接收複雜的內容；而電視觀眾好可能走來走去，未必好專注集中，所以今次的對白盡量少，讓鏡頭說故事，「我想像電視觀眾未必如舞台觀眾咁有耐性，但我無低估佢哋嘅智商」。

莊梅岩以 Galen 在英國公園尋找女主角一段為例。尋人獨白由具體的外貌形容，說到思念對方。處理極富戲劇性，但她認為戲劇有時正需要塑造這種氣氛，坦言：「做得唔好，拍得唔好，嗰段就可以好離地，連我自己都打冷顫，但我好想冒呢個險」。作為編劇的她覺得冒險；負責拍出來的陳志發，卻沒有提出反對，相信自己有能力處理，效果更反過來打動編劇，莊梅岩甚至說：「文本上嘅缺點，或者離地，可能會出事嘅位，而家反而變咗 amazing point。我好開心，我有去冒險。」

沒有官方收視數字，也不算太多回響。莊梅岩認為《短暫的婚姻》製作過程辛苦，溝通比較費時，但整體是「舒服」的經歷，「今次係好好嘅開始，但我都好驚，今次有個咁 enjoyable 嘅 journey，起點太高。」舞台劇經驗甚豐的她，覺得今次合作的導演雖然比自己年紀小很多，但也從中得著不少，當初對於電視劇的抗拒算化解了多少，「將來如果再做，我會知道唔駛擔心咁多」。

如此嚮往的經驗，莊梅岩會否考慮轉型，多做影視作品？

莊梅岩的答案是清晰的否定。畢竟《短暫的婚姻》的「舒服」建基於「好好嘅組合」，下一個製作又是怎樣的組合，無人知曉；可能產生的化學效應同樣是未知之數。相對一次電視劇的美好經歷，她始終相信舞台才是自己發揮的空間，「出咗嚟做（電視劇）都有人中意睇，係 bonus，但不會調節我嘅 expectation，或者影響我鍾意寫嘅嘢。」

與舞台共存十多年，莊梅岩相信沒有電視劇做到而舞台做不到的事，亦滿意舞台劇的觀眾質素，甚至坦言自己可能已經「習慣咗小眾」，道：「我好樂於剩係留在舞台劇，我唔介意。」她心目中的舞台，尚有許多可以探索的空間，舞台上的追求仍未至於「好滿足」。她強調，涉足電視圈並非擴闊觀眾，不過是「到咁上下，試吓新嘢」，坦言：「我都想試，我唔清高」。今次初嚐電視滋味，她感受到文字獲得尊重，無須說服演員。合作過程「舒服」，保留到對人的信任和對創作的熱情。雖然如此，但也無改她對舞台的鍾愛，正如《短暫的婚姻》稍後亦會製成舞台劇版本，她說：「我唔覺得我會轉去電視，或者電影。相比起來，還是舞台劇嘅世界嗰種純粹，令我可以好 focus 於創作。」